梁嘉树聆听的姿态里,滑过一丝情绪,他对周天还没有到喜欢到是非不分的程度。当然不是怪她,而是,真?的有一刹那?他和李佳音共情了,一个?因为别人错误而失去至亲的体验,到底会不会带来深刻的仇恨?
仅仅是这几?秒,周天的嘴角已经露出自嘲而悲哀的笑:
“你现?在恍然大悟了吧,原来是这样,难怪李佳音针对我,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梁嘉树想说点什么,一时间,还没组织好言辞。
周天撩撩被风吹乱的头发,她像是对自己说话?,轻轻的:“我知道李佳音一定?很?痛苦,我仅仅是知道,她到底有多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了,人很?难对他人的遭遇真?正感同身受,除非……”
她想说,她也很?痛苦,她想爸爸,她的生?活同样缺失一大块,永远补不好。她希望她的背后可?以有一双宽厚有力的手,一个?坚实可?靠的身影,一道鼓励温暖的目光,这是妄想,就不能叫希望了。
也因如此,周天不懂那?些青春期和父母作对的同龄人,他们任性,他们抱怨,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父母不理解自己,他们会烦,他们觉得父母什么都不懂,生?活中?的摩擦被无?限放大。
周天连爱爸爸的机会都没有了,爸爸开大车,是因为他有一家子要养,种?地不挣钱,爷爷奶奶没有养老金,女儿要是念书不好最?大概率就是初中?毕业后,去工厂打工,人站在流水线上,每天计件,那?活也不是人人能干的,得有劲儿。打几?年工,逢年过节回来相亲,一天能见十几?个?同村的、邻村的小伙子,速战速决,过了年就能要彩礼,结婚证一打,两人再一起出去打工。打几?年工,开始生?孩子,生?完孩子扔给?家里父母,还是出去打工,孩子变留守儿童,依旧很?难读好书,这么恶性循环着,日出日落,没有尽头。
这样的生?活,不是小说里写的,是周天小时候亲眼所见,爸爸不想她过这种?日子,家里穷,可?她还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明珠不能蒙尘,一个?大男人,得想法子让闺女亮起来。
周天不是被逼着争气的,从来都不是,她自己想要争气,想要伸手去触碰另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她有权利做这个?梦。
“这里没有你的错。”梁嘉树开口?,让她从沉湎的情绪中?脱离出来。
周天执拗地望着他,她想,可?是你犹豫了。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犹豫的,在这场变故里,没有赢家,都是输家。周天知道自己太过分,她居然会情不自禁要求梁嘉树一点都不要往李佳音那?里偏,可?她就是想过分,她对梁嘉树吹毛求疵。
所以,尽管眼前的少?年这么安慰她,周天只觉得悲凉,她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正常人都会有种?了然,然后原谅李佳音的所有。
谁让你爸爸把人家妈妈撞死了呢?换作是她,她会比李佳音做的好吗?不见得。把仇恨付诸行动和深藏心底,还分哪个?更高贵?
正因为她懂这个?道理,而更觉得没有什么可?希望的。
周天带着这种?悲凉,对梁嘉树说:“你要是后悔了……”
“我后悔什么?”梁嘉树直接打断她,“你觉得我听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就会认为你活该?我不会这么想,周天,你要是这么看我,才是真?的小看了我。”
两人的影子静静落在地上,四周喧闹不断,只有两个?人觉得这一刻世界是无?声的。
周天不想别人同情,尤其,这种?目光存在于梁嘉树的眼中?,可?她也不清楚她到底需要梁嘉树什么样的态度,冷漠更不行。
她挺着背,体态好的像练过芭蕾舞,语气若无?其事:
“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没那?么脆弱。再大的伤痛,都会被时间淡化的。”
语气老道的像个?中?年人,历经世事沧桑已经把所有悲欢离合看的通透,梁嘉树默然片刻,说:
“其实,没人规定?一定?要坚强,好像脆弱就是不对的,我不这么认为。”
周天终于笑了:“你这是在反鸡汤吗?”
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对话?似乎都偏成熟了些,梁嘉树却自顾地继续说道:
“这算是你告诉我了一个?自己的秘密吗?礼尚往来,我应该告诉你一个?。”
哈?还有这种?操作?周天抿唇笑而不语,她低下头,脚尖慢慢踢着石砖,笃笃的响:
她是跟他锱铢必较,可?当梁嘉树说要给?她一个?秘密时,她就原谅了他刚才的犹豫。
“那?你恐怕得开膛破肚,让我一览无?余,我才会有点兴趣。”
女生?抬头惊悚地说道,梁嘉树先是一愣,随即,深深看着她:“我不轻易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
除非,是喜欢的女孩子的面前,我没有秘密。
梁嘉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只是很?温柔地问她:“要不然,你问一个?你最?想知道的。”
“你成绩为什么那?么好?有什么诀窍吗?”周天张嘴就来。
梁嘉树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一脸的“就这?”,他笑了下,倒也很?真?诚地回答:“天分加努力,大家总以为我不怎么学习,其实不是,我同样很?勤奋,强度和密度都不比任何一个?用功的学生?低。只不过,可?能我脑子更好用些,上限可?能也更高一些。”
谦逊和骄傲毫不违和地统一在一种?语气里,周天叹气,论脑子,她自认为比普通同学好,但一定?比不上梁嘉树。
“行吧,不过你觉得我数学能保持在140朝上吗?我总是容易卡在130这里,你有秘笈吗?”说到数学,周天两眼发光地看着他,她突然意识到,她对梁嘉树似乎没那?么单纯,她喜欢和他说话?,可?是,他如果有用那?就更好了。
周天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可?她脑子里的真?实想法就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我是觉得所有的题型,不过是基础公式的推导和变换,要不然,你也可?以试着做些竞赛的题目,发散发散思维,我可?以给?你些资料。”
“那?我不谢了。”周天说这话?时,她是嫉妒梁嘉树的,羡慕算中?性词,可?嫉妒,妥妥的贬义词了。没办法,周天挺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这些小心思,她飘了下:
或许,哪一次她可?以考过梁嘉树呢。
梁嘉树没回学校前,考过一次第?一的男生?,长的像元谋人,周天没嘲笑他的意思,可?心里,会有那?么点小得意,看吧,成绩比我好的没我好看,比我更漂亮的没我成绩好。
那?是高一上学期开学没多久的事,她还有点生?涩,刚竞选上班长,远不如现?在这么沉稳,心思也更活泛。梁嘉树一出现?,真?可?惜,他不像元谋人,相反,他英俊清爽,沉默安静,周天到现?在都记得第?一次在名次表时看到这个?名字时,心里有淡淡的敌意。
当然,周天永远会表现?的对他兴致缺缺。
“不用老是说谢谢,我们是同学,这种?忙举手之劳。”梁嘉树说到“同学”两字时,咬的微重,像在强调着什么,周天忽然就非常厌恶他的这种?强调,像看名次时的那?点敌意,最?终,化作脸上的平静:
“我要是高考能考140以上,请你吃饭。”
请吃饭,这是同学们之间最?爱讲的一句话?了,不用多隆重,凑一起吃个?麻辣烫就ok,大家总是“啊,你这回考进了一百名,不行,你得请吃饭”再或者,“亲爱的,我就知道你喜欢xx,我要告诉他,想我闭嘴?好,请我吃饭!”
周天没说过,她都没想到她会自然而然地跟梁嘉树说出这句话?,许诺的够远。
而今天晚上,两人的话?,已经足够多。
“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吧,注意安全。”女生?一副大人口?吻,她说完,嘴角莫名扯了下,转身跑进了破旧的筒子楼。
两人交流结束的遽然,周天心砰砰的,她看见黎梅坐那?儿做手工,头抬起:“同学走了?”
她一脸寻常:“嗯,他是我们学校第?一名,我上次问他要数学资料,讨教讨教。”
周天表情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从从容容,坦坦荡荡,就像跟妈妈说最?近猪肉是不是涨价了一样平常。
可?是,只有自己清楚,一个?字不敢再多提,多说一个?字,就会有什么东西周天迅速把话?题引到资助的事情上去,并?说了自己的想法。
黎梅手里的针线放下了:“借十万?”
“对,我们又不是不还,老张说,要是我能考上清北,会有奖励,这其中?就包括企业的,到时,奖励的那?份我不要了,要是还欠,我暑假打工还,高三暑假时间多的很?,我就算一个?暑假还不清,大学也能还。”
周天一板一眼地规划着,黎梅欲言又止,纠结一会儿,还是说了:
“咱家现?在还钱虽然慢了点儿,但都是自己劳动所得,借人家钱还债,说不过去。人家是冲你学习资助你,你张口?就借钱,那?老总怎么看你?”
周天默然。
她比谁都清高,却也比谁都执拗。她难道很?想开口?管别人借钱吗?一天不还清李家的债,她就得背着这个?罪过忍李佳音一天,周天现?在一天都不想忍了。
“你拿定?主意了是不是?”黎梅无?奈地看向她,周天“嗯”一声,绞着手,说:“我想去趟资助人家里,这种?事,得当面说,妈要是觉得张不开口?,我自己去。”
黎梅的叹息更深:“傻孩子,你都没成年人家怎么借你?就凭一张嘴?要去,也得是咱娘俩儿一起去,我跟人说。”
周天鼻头发酸,她忧伤时也还是那?个?锐利的少?女,眼神笃定?,意志坚韧。
周一旗下致辞,学生?代表竟然是梁嘉树,他上去时,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里明显地“嗡”了一声。周天在班级的最?前头站着,她微微抬头,眼睛看向梁嘉树那?个?方向时充满光芒,他自己也被一圈光芒环绕,周天没有表情,可?这多么难得,这是她可?以大大方方光明磊落追逐那?个?少?年身影的少?有时刻,无?需隐瞒,无?需掩饰,因为大家都在看他,这样,她就不特别了。
因为他致辞,周天整整高兴了两天,一度忘记那?些令人窒息的龃龉。两节作文课连堂,快下课时,因为语文课代表生?理期瘫在桌子上,周天代收作文本。
走到梁嘉树那?时,她只是叩了下桌子。
梁嘉树没什么表情地把作文本交给?她,,他睫毛垂下,没有对视,连眼睛都看不到。这不是她期待的吗?她不让他在学校里和自己有什么交集。
那?又为什么会陡然失落?周天余光一瞟,男生?雪白的球鞋鞋带有些松弛了,她想提醒他,话?咽了咽,同样是没什么表情走开了。
铃声一响,大课间广播里响起动听的女声,周天是在冯天赐的提醒下,才意识到,那?是李佳音的声音。
她很?活跃。
大课间广播很?短,无?非是说两句小清新,然后开始放歌,满校园连厕所角落都能听见的那?种?歌声,多是校园民谣,今天放的是水木年华《一生?有你》。
周天本来对校园民谣不感冒,她是资深冷酷少?女,认为爱情什么的都是无?病呻吟。但现?在不一样了,歌曲正唱到高潮: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周天趴在栏杆那?远眺,她突然就很?想哭,一阵惆怅,很?深很?深的惆怅,没有文字可?以形容的惆怅。她是他的同学,仅此而已了呀。
没有人知道她千回百转的心肠,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是一种?心酸又甜蜜的惆怅,无?人分享,她也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当女生?瞧着玻璃窗走神时,无?意一转头,正碰上梁嘉树从长长的走廊尽头走来。
周天立刻扭过脸去,她总这样,他在人群里时她会下意识频频地去瞄那?个?身影,可?是,当那?个?人真?的要看过来时,她就会避开。
好在铃声响了,大家欢呼一声,开始在走廊里排队等着上体育课。周天站在队伍里,听体育委员在那?喊口?号,她在转头和冯天赐说话?时,瞥了眼,哦,梁嘉树要去上体育课。
学校的大操场在对面,要过天桥,大家说说笑笑爬上台阶,看到一个?背蛇皮袋的老人,脚边,放着一个?颜色发乌的大篮子。
学生?们好奇地张望。
周天也随着骚动的人群看过去,她一下愣住,是爷爷。
也许是因为快分班了,气氛浮躁,大家纪律变得松散,一路上不好好按队形走,总是打闹。
王明不知道被谁搡了一把,撞歪篮子,几?枚土鸡蛋便滴溜溜地滚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