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可以把修士当隐藏躯壳的情况内兹事体大,姬踏雪没有任何知情不报的理由,默许叶知离当着自己的面通知了仙盟。
叶知离可谓非常让人省心,回了小院后一步都没有再踏出去过,专心修炼自己的。
与十个妖魔的那场缠斗让他再次明白,在修真界,实力才是硬道理。
如果妖魔真的是打算以玄涧阁为突破口,挑拨各大门派与仙盟的关系,那么他的处境就非常危险。
他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玄涧阁的保护上。
在墟水洲买的炉灶被他组装后收了起来,盛间不知为何身在玄涧阁,对方对自己的散装炼器手法太过了解,万一不小心撞见认了出来,还得费心解释。
等有需要的时候再炼吧。
徐宋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只要一见他得闲就缠着他说话聊天,或者下棋比剑。
下棋还能下两把,比剑是不能比了。
他来玄涧阁还没三天就断了两把剑,这是要把他本就不丰厚的家底掏空。
于是二人最多的交流就是下棋,徐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心态倒是一流。
这天傍晚俩人又在院中来了一盘,徐宋下到后面骂骂咧咧,掐着颗玉白的棋子半天不知道往哪儿放。
玄涧阁给叶知离的待遇可比他在仙盟时的日子好上太多,喝水的器具都是上品骨瓷,茶是今年下来的新茶,在杯中伸展着芽叶,嫩香扑鼻。
他一杯茶快要品完,那边徐宋还在自个儿琢磨。
看着那已经无可挽救的棋局,他漆深的眼珠滴溜一转,起了一个话题:“宋宋,你是怎么来到这玄涧阁的啊?”
徐宋头也不抬,随口道:“妖魔横行,人间有难,我等修士自然要护卫百姓,来玄涧阁也只是恰好走到这儿,便在这儿待下了。”
叶知离接着问:“那半佛圣人呢?”
徐宋终于认清这盘棋已是回天乏术,嘴巴撇了撇,将棋子扔回罐子里,微微仰着下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知离摊手,满脸坦然:“我是联络使啊,这是我的任务,姬阁主已经答应我,让你们配合我了解情况的。”
徐宋自然接到了姬踏雪的准允,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重新在凳子上盘了盘腿,打算和叶知离聊天。
叶知离重新给徐宋倒了杯茶,又跑去找来纸笔,这才让徐宋开始。
“半佛圣人很久前就和阁主相识了,后来阁主建立玄涧阁,他是第一个响应的,”徐宋挠了挠脑袋,有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憋了许久才道,“就,半佛圣人是修真界最厉害的佛修,你晓得伐?我们现在坐的地方,原来叫万鬼窟,是半佛圣人超度了所有冤魂,这才建起了玄涧阁驻地。”
叶知离笔下快而稳,满纸都是蝇头小楷,齐整有序,连个涂抹痕迹都不曾有。
见徐宋说完了半佛圣人的故事,他又问道:“那黑无常呢?”
徐宋瞥了眼叶知离的记录,心中暗道不愧是来当联络使的,这一手好字,下次可以找来写扁。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黑无常原是万鬼窟的老大。说是老大也不尽然,为了保护周遭的百姓,她亲身镇了万鬼窟近百年,半佛圣人来了才解脱,玄涧阁建起来后,也就跟着加入了玄涧阁。”
叶知离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从语气到表情分毫未变:“那,元衡剑尊呢。”
他作为仙盟的联络使,玄涧阁的人员资料自是该记录在册,可当提到盛间时,心跳仍是不由自主地漏上一拍。
让他一时分不清楚,自己今天这一问,究竟是为了什么。
徐宋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仍像刚才一般回答:“大约十来年前吧,妖魔袭击隔壁的离火洲,姚乌和半佛圣人去帮忙了,结果那是次调虎离山,更多的妖魔从墟水洲这边的裂隙涌出。
“我们艰难抵抗之际,元衡剑尊持剑赶到,将妖魔尽数冻杀,自那之后他便留在了玄涧阁,和我们一起看守墟水洲的裂隙。”
叶知离笔下一停,迟疑片刻后问道:“元衡剑尊乃是剑道魁首,原镇守中原腹地,怎么忽地来了墟水洲?”
“那我哪儿知道啊,剑尊虽然不爱说话,但脾气挺好的,唯独从前的事……你要是好奇,自己去问试试……”徐宋正说着,忽地向叶知离身后挥了挥手,“盛间,小叶子有事问你!”
叶知离僵在当场,墨珠渐渐积于毫尖,颤抖着坠下,在宣纸上晕成杂乱无序的一片。
修士五感远超常人,盛间此刻又未曾隐藏气息,他察觉到对方越走越近,做贼似地将笔放回笔架,又扯过一张空白宣纸盖在那堆乱墨上,这才转身看去。
盛间一身剑袖束腰的银白衣袍,摆上的暗纹随着他动作摇晃,如同阵阵海波,周遭是叶知离闻惯了的檀木香。
这熏香还是当年二人未和离的时候他为盛间选的,一晃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不曾被换过。
盛间对徐宋道:“姬踏雪找你。”
徐宋口中说着好嘞,跳下凳子就往院外跑,风风火火的,一转眼就没了踪影。
叶知离拿过个新茶碗,为盛间斟上杯茶。
他重生前,盛间总有许多事要忙,两人纵是道侣,有时也要十天半月才能见上一面。
没想到重生后成了陌生人,倒是见得这么频繁。
他忍下杂念,对盛间露出一个最合适的表情,开口问道:“不知剑尊驾临寒舍,所谓何事?”
盛间没有立即回答,就那么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他片刻,才从储物袋中掏出件东西。
那是柄泛着幽蓝光芒的长剑,越向剑尖,光芒越盛,寒意也便越盛,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偿你。”
叶知离了然。
这是在说二人在墟水洲时,盛间将他佩剑折断一事。
剑尊亲自登门致歉,他若是不接,就显得不知好歹,于是笑道:“剑尊有心了,叶某谢过剑尊。”
他深知盛间脾性,不爱与人交往多言,倒茶也只是基于客套,想着盛间送完剑就会走,没想到的对方竟坐了下来。
盛间一撩衣摆,脊背挺直地坐在他对面,片刻沉默过后,忽地出声问道:“你为何会平江雨。”
叶知离收剑的动作霎时一抖,差点被剑身割伤。
盛间看见了!
他与妖魔在野外缠斗时,盛间从他身后而来,人未至,剑招先到,他原以为那么远的距离盛间并未察觉,可现在看来,对方作为一代剑尊,所察所感,实非自己可以想象。
二十年对世人来说是真真实实的岁月,对他来说却连一场梦都算不上,只是闭眼再睁眼的功夫。
而他与盛间相处太久,那些爱意的消磨,亲经的伤害,通通宛在昨日。
一切都是那么近。
近到他根本没办法在此刻坦然地面对盛间,也就并不打算向对方坦白自己的身份。
盛间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叶知离又是一笑,带着些不清不明的歉意,他本就天生一双无辜的下垂眼,现下更显真诚:“叶某在仙盟的一位师兄也是剑修,他仰慕剑尊已久,经常会模仿剑尊的招式,叶某无事时也跟着学了几招。”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谁的招式唯有谁可用的规矩,只是可能有人私心里会介意,盛间能有大成,心胸自然不窄,是以不在此列。
叶知离心知这点,没画蛇添足地加一句“僭越了”,不然就是嘲盛间小气。
盛间喝了口茶,眼睫平静地忽闪着。
正当叶知离松口气,以为盛间要走时,盛间状似不经意道:“这茶倒是熟悉。”
叶知离一颗心再次悬了上来,以往二人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都是他泡茶给盛间喝,盛间又是问剑招,又是刻意提起茶的味道,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也端起茶碗抿上一口,待温度适宜的茶水滚过喉咙,滑进肺腑,这才稳住心绪,答道:“姬阁主送的,或是剑尊从前喝过。”
盛间向来没什么表情,面上还是那副亘古不变的疏离,让人窥不到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盛间不再说话,叶知离也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一同安静品茶。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盛间的茶碗已见了底,出于礼貌,他便提起茶壶,想为对方再添上些,盛间右手一抬,做出了个制止的动作。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了。
叶知离因刚才盛间关于茶水的突然一问提起警惕来,见盛间动作也没有放下心。
果然,盛间再次开口。
只是这次不再是发问,而是解释。
“我来玄涧阁,是为人报仇。”
叶知离不解,难道是六罗门的门主死了?
他现在的身份与盛间仅为三面之缘,不好多问,也不愿多问,闻言只是恭维道:“剑尊乃是重义之人。”
盛间抬眼与他对视,眸同其人,如山如海。
山是险山,难见山顶风貌。
海是远海,难解海中真意。
叶知离与这双眼对上过太多次,早已不抱任何痴心妄想。
他表情没有任何错处,神情满是敬佩,似是真把眼前这人当成什么天上有地上无的仁义英雄。
尊重,又客气。
盛间不再多言,起身离开了小院。
待盛间的背影彻底消失,叶知离终于将胸中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可算是走了。
他苦笑着收拾桌面,只觉这盏茶的功夫,比他死去二十年可要长上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