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间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和妖魔都愣了一下。
拄拐妖魔率先反应过来,阴阳怪气地哼道:“您是正道剑修魁首,如今说要与我等妖魔为伍?”
盛间神色不变:“他也是仙盟之人,你不过多带我一个。”
拄拐妖魔刚要反驳,忽地想到什么,停在原地犹豫了起来。
妖魔藏进修士体内并非易事,好容易才攒了这么些,平泽镇乃是它们的据点,现在不但被玄涧阁的人发现,还快要死完了。
这么大的失误,主人知道后它几条命都不够罚的。
就算它带回了叶子,撑死也就一个将功补过,留得性命。
可如果它把元衡剑尊也带回去了呢?
那种地方,又有主人坐镇,哪怕他元衡剑尊有天大的威能,也未必能讨得了好。
它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残兵败将,心一横,决定答应下来:“既然剑尊有心同来作客,那便请吧……”
拄拐妖魔躬身扬手,为盛间让出一条前往传送法阵的道路。
徐宋是又气又愧疚。
如果不是他贪嘴叫着小叶子去吃那酒楼的饭菜,小叶子怎么会中毒呢!
他一把拉过盛间,焦急道:“剑尊!盛间!你停下!这事因我而起,要去也是我陪小叶子去!”
姚乌也挡在盛间身前:“‘八目海龙’的事,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盛间为叶知离拢了拢衣襟,将人打横抱起,落下的目光一如此刻的语气,坚定而温柔:“我会带他回来。”
*
叶知离又做了一场梦。
许是他大部分人生都是与盛间一同待在六罗门,所以梦到的,也是那时候的事。
妖魔肆虐,盛间经常需要带领六罗门弟子去外面斩妖除魔,有次他们刚刚解决完一次危机回到门内,盛间去找六罗门门主,他独自一人走回住处。
在途经某个拐角的时候,他听到墙的那边有人讲话。
“那个叶知离也太烦人了吧,还不够给剑尊拖后腿的,剑尊战斗的时候还得照顾着他。”
“就是!听说他以前是小镇上的杂碎散修,遇见剑尊后就厚着脸皮缠着不放,剑尊心善,这才答应同他成亲的。”
“能跟剑尊成亲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还不知道感恩,成天待在剑尊身边,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要我说,小师妹跟剑尊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哪像叶知离,分明就是个累赘!”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言论。
可他却无从反驳。
他本来就是小镇上的一个散修,甚至连散修都算不上,只自学了些三脚猫的法术,遇到低阶妖魔勉强足够自保。
在修习的道路上,他还有一个关系甚好的朋友。
而在他和盛间成亲之后,朋友便与他越来越疏远,甚至断了联系。
后来他才知道,那朋友嫌他攀高枝、走捷径、贪图富贵。
可他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外面的天空,分不清练气金丹元婴,更不知道元衡剑尊是何等人物。
他只是简简单单喜欢上了一个人。
来到六罗门之后,他深知自己底子差,更加卖力的去修炼,想离盛间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甚至还在比试中胜过了那位小师妹。
可那些诋毁他的话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本来不是什么柔弱可欺的性子,不然也无法在这乱世中苟活那么多年。
然而“剑尊”二字,实在是太高太远了,他再怎么努力,连海的边际都看不到。
好友离去,旁人打压,道侣不闻不问。
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你配不上元衡剑尊。
自信终于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点被消磨,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嫌弃自己。
这段梦并不长,他再醒来时,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他费力认了半天才认出来那人是盛间。
他这是……被盛间抱在怀里?!
这个认知让他清醒了大半,挣扎着跳到了地上,旋即腿就是一软,又被盛间赶忙架着胳膊稳住身形。
“你醒了,身体如何?”
“小叶子你醒了!”
“让我们进去!”
他下意识回了句没事,声音仍旧十分虚弱,气都喘不匀,可这时候顾不得那么多,转头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他现在和盛间一起站在个巨大的光圈之中,旁边全都是妖魔,而徐宋和姚乌站在光圈之外,正用力拍打着光壁。
什么情况?
明明昏迷前还和妖魔打得不可开交,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平和?
光圈边缘有半个巴掌宽,上面刻着弯弯曲曲的阵法,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个传送阵。
传送?和妖魔一起?去哪里?
他哑着嗓子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拄拐妖魔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长得随意的脸上却是不见丝毫尊重:“联络使大人,我家主人邀您前去魔界作客,剑尊也打算弃暗投明呢。”
叶知离一口气没接上,不住咳嗽起来,原本惨白的面容因为焦急染上点血色。
魔界?!
盛间?!
他很快联系起一切,他不知何时中了妖魔的毒,妖魔以他性命为要挟,让盛间也同去魔界。
魔界那是随随便便就能去的地方吗!饶是盛间能劈山填海,去了也未必能活着回来!
他上辈子就是盛间的累赘,这辈子难道还要拖累到盛间的性命?!
他慌乱地想要挣开盛间,胸中气血翻涌,竟是吐出一口鲜血。
那传送阵法即将启动成功,光圈越来越耀眼,外面徐宋已经急得快要哭出声,扬凤不停砍在光壁之上。
叶知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阵法。
既然有阵,那便必有破阵之法。
之前与妖魔缠斗时他也在附近布下了自己的阵法,借阵打阵,以阵破阵!
他从储物袋内掏出件法器,又咬牙取出滴心头血,口中念起咒语。
盛间认出眼前人是想做什么,连忙出手制止:“不要!”
然而叶知离的阵法本就只差收尾,他站都站不稳,结阵的手法却是又准又快,顷刻间便划下最后一笔。
他将法器扔向光壁,上辈子积攒未发的情绪在此时尽数爆出,用上所有力气将盛间推向姚乌和徐宋。
他时间掐得极准,光壁轰然炸裂的刹那,盛间刚好穿光而过。
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土地在烟尘和轰鸣声中碎裂塌陷,裂出一个黑暗巨大的深渊来。
身体陡然失重,而他却是无比心安地合上了双眼。
我把他还给你们了。
我没有拖累他。
*
叶知离这次昏迷的时间有些久,他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
上辈子是,这辈子还是。
才重生没几天,不是被追杀就是中毒被绑架。
他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好像这次比上一次还要虚弱。
“小叶子!你醒了!”
他迷惑地朝声源处看去,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徐宋,不由问道:“这是在哪儿?我不是掉深渊里去了吗?”
徐宋身边还坐着个姚乌,见他醒来后大大松了口气,道:“这就是在深渊底部。”
叶知离登时就要坐起来,奈何全身上下又算又疼,就没一处舒坦的地方,刚一用力便要跌回去。
眼见他的头就要砸回地上,后背和后脑却被人从另一侧稳稳拖住,又缓缓将他放下。
他侧目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盛间那张熟悉的脸。
他几乎又要吐出血来,之前是白炸了对吗……
盛间一向沉稳的嗓音不知因何变得沙哑,声调却是很轻:“感觉怎么样?”
叶知离道:“还好。”
姚乌拿着扇子就要敲他脑袋,却在上方又急急停住,口中骂道:“还好,还好什么还好,你这要是还好那我的状态可以当场给你表演飞升。”
脾气再好的医修对待不注意身体的病人时都会暴躁。
叶知离立刻求饶:“我哪儿哪儿都不舒服,求姚仙人救我!”
姚乌这才将扇子收了回去,声音也柔和许多:“你魂魄太弱,心力消耗太多,回去得好好养一段日子。”
叶知离闻言一愣,却是没有说话。
徐宋拉了拉他的手,颤着嗓音向他道歉:“小叶子,都是我不好,如果我没有叫你去酒楼吃饭,你也不会……”
叶知离安抚地笑了笑:“哪有不怪妖魔,怪反倒怪你的道理。说起来你们不是该在镇子上吗,怎么也下来了?”
徐宋:“你是没看到,你一掉下去,剑尊脸都白了,紧跟着也跳下去了,跟死了媳妇似的。”
也不知道是哪个字眼刺痛了盛间,他冷冷道:“闭嘴。”
徐宋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姚乌的扇子终于是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徐宋的头上,把话接着说了下去:“你俩下去之后,我寻思着这要是出事了,不能没有大夫,徐宋觉得都是他害得你,然后我们俩也跳下来了。”
叶知离叹出口气,苦笑道:“终究是我连累了你们。”
徐宋:“说什么呢你,什么连累不连累!刚刚你还说都是妖魔的错呢!”
姚乌也收起那玩笑的样子,正经道:“小叶子,我知道你是仙盟的人,本能会有一些防备,但是这么些天下来,你觉得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吗?”
叶知离眨着眼睛,神情有些茫然。
徐宋:“对啊,我们也算同甘共苦生死与共了,你不会还没拿我当朋友吧?!”
叶知离静默半晌,终于轻笑一声:“怎么会。”
盛间坐在叶知离另一侧,垂眼看着叶知离那张苍白带笑的脸,心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是痛的。
他从前到底……都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