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离几乎是脱口而出:“牺牲?!”
夏星垂叹气道:“大概八天前吧,子真主动要求参与清理问川寨的妖魔,结果……罢了,今日天色已晚,你若是有心,明日便去怀英谷祭奠一番吧,他是个喜欢热闹的,有人去看?他,他必定会高?兴。”
叶知离品出了夏星垂话里的亲近,这二?人毕竟是师徒,情谊自是不浅,他安慰道:“盟主节哀。”
夏星垂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叶知离带着满心的惊疑回了院内,盛间和陆妄尘也听到了刚才那句“牺牲”,脸色都不太好看?。
八天前,算算日子,正是宋掌事将他打算结束联络使任务的消息带到仙盟的时候。
这算不上什么机密,外加他又有着那么点“风头”,陶子真很容易就能打听到。
他绝不信陶子真的“牺牲”是巧合,只是不知道这个“牺牲”,到底是真死,还是金蝉脱壳之策。
陆妄尘皱眉道:“这也太假了,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盛间提议:“去查查陶子真生前住的地方?”
陆妄尘不抱什么希望:“陶子真既然决定‘牺牲’,多?半已经准备好了身后事,何况现在人都下葬了,未必能查出来点什么东西。”
叶知离乍开始也是这么觉得,可转念一想,如今辨妖盘普及,仙盟内部肯定要彻查一遍,陶子真是人无疑。
而陶子真是盟主的亲传弟子,地位这么高?,就算他心有猜疑来问,陶子真咬死不承认,他也不能拿人怎么样。
那么陶子真为什么着急跑路?
陶子真这一“死”,反倒更像是引他们去查。
如果当?真如此,他这次回到仙盟,就是落入了一个更大的圈套。
这种摸不着头脑、完全被动的感觉太让人无力?,他甚至想干脆去魔界问问妖魔的尊上到底要做什么,难道是单纯喜欢耍他玩?
他下意识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了一口,喝完后才想起来里面本该是空的。
他侧目看去,茶壶手柄的方向,正冲着盛间。
盛间。
对,妖魔本是想将他生擒去魔界的,数次未能得手都是因为盛间在场,奚乐也说过,她早想找他救楼景同,怎奈盛间一直跟在他身边。
按情理来讲,如果没有盛间,他可能早就被妖魔抓去,盛间是他的恩人,他该心存感激。
可除了感激外,他更多怀有的却是一种烦闷。
尤其想到刚刚夏星垂邀盛间来仙盟,盛间竟然真有答应的想法,那股子烦闷便愈加浓厚。
这天下,唯独盛间一人的情意,他不愿意承,也承不起。
他将茶盏放置桌面,连同关于陶子真的猜想也一同咽了回去:“妄尘说得对,陶子真既然是听到消息选择‘牺牲’,必然早就收拾好了一切。”
盛间闻言看?了他一眼,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妄尘撑着下巴:“那怎么办?线索就这么断了?”
叶知离:“仙盟这么大,妖魔肯定不会只有陶子真这一个卧底,我们可以从陶子真的人际关系着手。”
陆妄尘:“有道理,此事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去查一查。”
叶知离起身拦道:“不然还是我去吧……”
陆妄尘将他往座位上一按:“仙盟认识我的人不多?,而且我修为比你高?,你就等我消息吧。”
陆妄尘显然是个实干派,说要去查,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院墙边上。
还是个不爱走正门的实干派。
待陆妄尘连气息也彻底不见?,盛间开口:“你……”
凭着对盛间的了解,叶知离估摸着对方已经猜出他的想法,于是也不等盛间说完,干脆地出言打断:“你准备什么时候回玄涧阁?”
空旷的小院里就剩了他们两个,其余活物只有清池中的几尾锦鲤,听不懂人话也不通人性,完全不曾察觉空气中气氛陡然的变化,只知道欢畅地摆动尾巴。
见?盛间沉默不语,叶知离追问道:“盟主问你时,你是不是考虑答应。”
反正已被看了出来,盛间如实道:“玄涧阁有姬踏雪坐镇,不缺我一个。”
叶知离语速都快了些:“我便缺你一个了吗?”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咄咄逼人,随便换了谁来他都不会是这种态度,可面对盛间的时候,总是会带上点脾气,而且脾气越来越大。
他从小就被教?导要知恩图报,别人对你好,你也要对别人好,不能辜负。
可盛间想要的,他不能给、也不愿给。
所以每当?盛间试图向他靠近一步,他都感觉身遭的空气被再次挤压,连呼吸都困难。
他抬头看?了眼渐沉的夕阳,暗自吐出口浊气,将胸间的烦闷重新压下,转而换上惯常的平和。
“盛间……”
盛间一见?他这副表情便察觉到什么,猛地站起身:“我去查一查陶子真死亡的具体原因。”
叶知离语气加重:“盛间!”
盛间往外走的步伐硬生生顿住,却是不肯回头看。
面对盛间的背影,叶知离坐在圆凳之上一动不动,只有声音几近叹息:“盛间,你别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
盛间垂在一侧的手掌紧紧握了起来:“仙盟现在很危险。”
叶知离:“有辨妖盘在,我身边藏不成妖魔,而且夏星垂看?重我,等我升进内门,身边的防卫也会提升,再不行还有陆妄尘,他也会陪着我。”
盛间猛地转身,话里掺杂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为什么陆妄尘可以?”
叶知离平静道:“因为他从来都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早该一刀两断的旧日爱人。”
“朋友?”盛间想起陆妄尘自出现以来的种种,以及今天那条梧桐路边的对峙,忍不住道,“可他却不只想当你朋友。”
叶知离下意识呵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盛间无声一笑,目光复杂:“你不信便将他叫来,看?他敢不敢承认。”
叶知离被盛间笃定的表情弄得一愣。
不至于吧……
他与陆妄尘认识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和盛间一起去的炼山,如果说是这辈子,那他们在相处了没多久,怎么就“不只想当朋友”了?
他正想着,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暗,盛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他本是半背圆桌而坐,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撑着桌面,而盛间将他撑在桌面上那只手掌温柔地握进自己掌心中,将被冰凉桌面沾染的寒意尽数驱散。
紧接着,他看?到盛间缓缓矮下身来,竟是以仰望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凝视他。
“至少给我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试着用力抽回手,却没有抽动:“陆妄尘那边我会去讲,你别转移话题,我们现在说的是你。”
夕阳从盛间身后斜斜照来,原本俊美无俦的面容因为逆光变得不太真切,悬在腰间的从夜也挨在了地上,拉出了一条细长的影子,像是放下一身的傲骨与尊严般,盛间的呼吸变得有些沉重,近乎祈求道:“那你就当,可怜我……”
叶知离从未见过盛间这副样子。
元衡剑尊剑恸九州,从夜可劈山填海,倒转阴阳。
这个人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世间的绝高?之处被众生崇敬,现在却仅仅因为想留在他旁,竟就在这么一所再普通不过的小院里,求他可怜……
盛间那双原本目空一切的眼里,此刻全都是他。
叶知离喉结一滚,在说话的瞬间想到了旧日的一个场景。
还是在六罗门的时候,他熬了许多日夜去学一个非常难的角月阵法,却是怎么都攻克不了。
包括宗湘灵在内,所有知道他在学习角月阵法的人都在或明或暗地说他不可能学会。
盛间也安慰他循序渐进,没必要太着急。
他上了劲,说肯定能研究出来,如果他真的在这几天成功,盛间就要答应他一个条件。
盛间说好。
那时的他已经被打压的自卑、患得患失,却还对盛间抱有最后的期望。
他说希望自己可以任性一次,比如让盛间不要再去理会一个人。
他又苦熬了一段时日,差点炸毁自己一条胳膊,终于将角月阵法设置成功。
这世?上能学成角月阵法的人可谓了了,而他却顾不得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功,将思?路记载手稿上后就去找盛间讨要他的奖励。
他笑着仰头对盛间说,我学成了。
盛间说,真厉害。
只字不提承诺。
他心沉下去一半,鼓起勇气主动问,你答应过我,不再去理会……
他看?着盛间那双沉静的眼睛,被抛下的惶恐再次将他包围,他不敢去赌自己和六罗门谁更重要,临到嘴边的名字怎么都说不出来。
盛间难道就不懂吗?
盛间肯定懂。
可盛间知道他学成后却没有明显为他高?兴的喜悦,也不肯主动谈及奖励,在他说到时又是如此沉静,像在看一个任性的小孩。
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盛间的眼神下全数溃散。
他到底是什么都没敢说。
叶知离从回忆中抽离,时过境迁,二?人的姿势和地位却是完全调转了。
他可怜盛间,盛间又何曾可怜过他。
他目光沉静,一如往日的爱人。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风水轮流转,出来混的都是要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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