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宋府的气氛不大寻常。
想想也是,宋芙的千糕坊在惠城糕饼节夺得第一,这样的大好事,本该满府欢庆,然而府上的氛围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爹爹,娘亲,我?回来了。”
宋芙到正院请安,杜氏将她拉到身前,心疼地揉揉她的脸:“累坏了吧?”
比起旁的,她更加担忧女儿的身体。
宋芙笑?笑?:“有一点儿。”
笑?容比平时黯淡许多,更让杜氏看得?心中一疼,把人揽进怀里?,像安抚婴孩那样,轻拍她的背。
“我?们蓉蓉受委屈了,要是再早些发现不知有多好……”
宋芙抿了抿唇,伸手回抱住母亲,闭起眼,想缓一缓眼中热意。
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宋芙率先松手,对杜氏说:“娘亲,我?没事。”
虽然笑容仍有几?分勉强,不过宋芙看着一旁眉头紧锁,同样也在担心自己的父亲询问:“爹爹,玉瑶呢?”
宋贵兴轻叹,站起身:“跟我?来吧。”
走过阿起面前,宋贵兴顿了顿,对他说:“起公子也劳烦一起走这一趟。”
事情他都听护卫说了,对于庄子的事也差人仔细打听过。
此次能这样顺利,还?得?归功于此人陪在宋芙身边。
不光是事前缜密的部署,还?有后来宋芙被玉瑶使计扔在街上时,也是阿起先赶到她身边。
虽说一开始确实是宋芙于他有恩,但阿起回报给宋府的,却早已远远超过他曾受的那些。
宋贵兴心有盘算,这便邀了阿起一道。
他正犹豫,瞧见宋芙一双细眉拧着,垂在身前的手?轻捏另手指尖,心中彷徨全表露无遗,望向他的眼神像在渴求什么。
阿起默了默,终是点头跟上,宋芙也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觉得?阿起陪在身边,宋芙就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难以面对。
宋芙一路七上八下。
她认得?这是通往柴房的路。
宋贵兴同她说道:“玉瑶本想在你之前先将模子取了,我?们老早在海棠胡同设了埋伏,她进门发现不对,转身想跑已是来不及,回来后半句话都不肯说,只说想见你。”
柴房门口与窗子各自站了府卫看守,见他们过来,行了礼便将门打开。
宋贵兴问:“如何??”
府卫摇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宋芙在父亲、阿起以及府卫等人陪伴下进到柴房。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空染上一片橙,柴房内昏暗,劈过的柴整齐堆放在旁,玉瑶手脚被反绑在后,突然开门令她不大适应光线,眼睛微微眯起。
宋芙微讶,只因玉瑶妆容衣着总是一丝不苟,而今却头发散乱,狼狈倚墙而坐。
她本想再走近,宋贵兴伸手?拦住她。
父亲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莫要再往前走,宋芙也只好隔了些距离,待玉瑶适应光线,重新抬起头来时,两人的眼对上。
玉瑶:“姑娘……”
她起身,似想靠近宋芙,可手脚都被绑住,只能以膝盖前行。
“干什么?好好待着!”
府卫上前将配刀横在她面前,阻止她前进。
主仆俩隔着那把未出鞘的刀互望,宋芙心中仍有些恍惚。
她做梦也没想过,跟玉瑶会变成眼下局面。
明明早晨的时候还?好好的,一日不到,贴身侍女却已成了阶下囚。
宋芙问她:“前年我设计的糕饼样式,是你透露给万福斋的是不是?”
头一年参加,宋芙记得很清楚。
万福斋所?做出的糕点虽与自己的雷同,却更加完善。
做好造型,过高温的外皮不会部分变得?薄透,每一个型态依旧完整。
不像自己所?做的,皮薄露馅的不能摆上,做出的完成品数量也有限,当?时只纯粹以为撞了点子,而自己技不如人也是事实。
“姑娘,我?……”
玉瑶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没有承认,更没法否认,只能呆呆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宋芙。
──她从没见过四姑娘这样。
四姑娘也从不会以那种失望的眼神看她。
宋芙再问:“去年,仓库所?有食材我?检查过才送出门,可临到现场,料却馊了,当?天是你留守在院里,这事也是你做的,是不是?”
很多事情,宋芙不是不觉得?奇怪。
但她相信她们,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前也不轻易怀疑。
然而一扯到糕饼节的事,玉瑶的身影却总是牵扯在其中。
一次两次,宋芙还?能安慰自己只是凑巧。
可事事如此,宋芙不谙世事归不谙,但她并不是个傻子。
证据都摆在眼前还?捂眼不看,便是自欺欺人了。
因此哪怕再怎么难过,宋芙都还是想亲自来问一问,这些事是否为她所做。
而玉瑶闻言只是垂头,莫不作声,宋芙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都是真的。
宋芙问她:“为什么?”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修得圆润的指甲刺在掌心都隐隐泛疼。
宋芙必须竭力忍耐,才能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一丝颤抖的迹象。
“为什么这么做?”
若是正当?竞争,输了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玉瑶又是为何?做出这样的事?
宋芙不抱希望地问:“你可是被庞家威胁了?”
因为把柄落在他们手上,才不得?不做出这一切?
宋芙满怀希冀等待,就盼玉瑶能点一点头。
可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
玉瑶双目含泪,仰头对宋芙说:“奴婢都是为了姑娘好!”
宋贵兴瞪圆了眼,连一旁听着的阿起也皱眉。
这什么跟什么?
宋贵兴简直听不下去,怒喷道:“你说的什么鬼话?背叛主子,就是你说的对她好?天大的笑?话呢!”
女儿被身边人欺瞒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才终于逮到内鬼,宋贵兴的手?握得咯吱响。
若不是顾虑宋芙回来肯定想见玉瑶一面,他早命人刑罚伺候!
背主的奴仆是何下场,说是打骂都是轻的!
玉瑶跪了下来,对宋贵兴说:“老?爷,奴婢确实是做了那些事,但那都是为了姑娘啊!”
你放屁!
宋贵兴忍了忍,才没爆出这句粗俗话。
他气得?脸都红了,顺了顺气方开口:“你这哪里是为了蓉蓉好?你这是往她心窝子捅刀啊!”
女儿与侍女们感?情怎样,他会看不出来?
而这婢子却把宋芙这份心放在地上践踏。
玉瑶眼泪落下,说道:“奴婢真是为了姑娘着想!姑娘明年将要及笄,惠城所有人皆知庞家少东家对姑娘有意,怎好在同个产业上压他们一头,将来还怎么说亲?”
牛头不对马嘴的辩解,让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愣。
宋芙错愕:“我?又没要嫁他……”
八字都还没一撇,再说了,宋芙压根不喜欢他,也不觉得?庞维盛喜欢自己。
会有这样的谣言,不过是庞家想与宋家联姻,真正的目的只是自己这个姓氏和背后的家族利益结合,跟宋芙本人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宋贵兴快气笑?了:“你以为我?会把我?的宝贝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即便他们庞家再有能耐,安能强娶?”
庞家不只是生意人家,旁系有子弟在京为官,这也是当时袭击粮仓的人扭送官府后,却没个半天就能被放出的主要原因。
他们惠城这小小地方官,哪比得?上京官?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这根本没法比。
也是因此,宋贵兴才更确定府上有内鬼的事与庞家脱不开干系。
却没想到他们手伸得这样长,伸到人后宅来不说,意图压制宋家千糕坊扬名,更想左右宋芙婚事?
宋贵兴可不会眼睁睁看自己女儿入火坑!
父女俩一个愤怒一个愕然,阿起这时站了出来。
“我?有一事好奇得?很,还?请姑娘解惑。”
屋内几?人看向阿起,都纳闷他会问出什么样的问题。
玉瑶眼神却不敢与其对视。
她记得?他那双琥珀色的眼。
没对上眼也就罢了,一旦他将眼神锁在谁身上,那彻骨的寒意,绝对让人不想再次领教。
玉瑶望着别处:“你问吧。”
态度比对宋芙和宋贵兴的时候都要冷上不少。
阿起也不介意,直接了当?地问她:“庞家许给你什么好处?”
玉瑶身子一僵,屏住呼吸,这个变化没能躲过直瞪着她的宋贵兴。
宋贵兴恍然大悟。
是了。
肯定是庞家许了玉瑶好处才说动的她,不然张口闭口为宋芙好,做出的事却大相径庭,这简直前后矛盾。
如果是因为她自身利益,那便说得通了。
宋贵兴沉着声音怒问:“还?不快说?”
玉瑶猛摇头,往后退了退,嘴上不断道:“没有……没有……”
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阿起想了想,问宋芙:“那个庞家少东家可曾婚配?相貌如何??风评如何??”
惠城各种风声,要打听一个人,还?不如从认识的人,甚至是竞争对手上着手?。
宋芙摇头,虽心中膈应,还?是尽量不受个人情绪影响,公正道出:“未曾婚配,瞧着仪表堂堂,人人都说他年纪轻轻可独挑大梁,庞家有他必然兴盛。”
仪表堂堂吗……
阿起深深看了宋芙一眼。
她情绪平平,对庞维盛此人也不算太熟悉,且因糕饼节屡次被陷害,还?有玉瑶的缘故,提起这人时她颇有些不愉快,说完嘴还微微嘟着,只差没明白说出“讨厌”二字。
他收回眼神,再看玉瑶,她一张脸已是惨白。
玉瑶年纪比宋芙稍长,对比阿起曾猜出的为情驱使一事,加之庞家少东家又是那番形象,能推敲出来的结果也就缩小许多。
这样年岁的姑娘,她们这等身份的女子,所?谋的出路不外乎那些。
“庞少东家,允诺纳你为妾?”
阿起淡淡一声,却像石子入水,激起高溅的水花。
玉瑶猛地抬头,睁圆了眼问:“你怎么……”
话一出口,尽管她立刻意识到什么闭上嘴,表露出来的意思也让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宋芙最不敢相信:“就因为这个?”
为了成为庞少东家的后宅人,背弃一起长大的她?
事已至此,玉瑶破罐子破摔,她跪得?直挺挺的,终于承认:“对!庞公子对奴婢说了,待姑娘嫁进庞家,便能纳我?做小,奴婢与姑娘的情分嫁人后做起姐妹,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奴婢一番苦心,为了就是让姑娘往后嫁到庞家能更站得?住脚啊!”
宋贵兴已经听不下去了,一甩袖子:“别把蓉蓉要嫁到庞家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不济也要蓉蓉自己喜欢,庞家算什么?我?第一个就不同意!”
玉瑶还试着想说服宋贵兴:“姑娘被庞家看上,庞家有意要与宋家连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怎么看都是多赢的局面,老?爷您可得仔细想想!”
在她心中,庞宋结合,不光彼此产业都能更加茁壮,自己与宋芙也能在后半生相互扶持,不用怕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被人欺负还?无人能护她,这不是件件美事吗?为何这样抗拒?
宋贵兴已经懒得?瞪她了,看向玉瑶的眼神满是悲凉。
失望透顶的宋芙也不肯再待在这儿,默默转身离去,连回头再看一眼玉瑶也不曾。
宋贵兴声音疲惫,对阿起说:“起公子,你来说说,我?们之所?以这般抗拒的理由。”
玉瑶是真的不解,也顾不得?阿起眼神可怕,愣愣望向他。
阿起目光冷淡,毫无情绪。
对她,他只说了四个字:“她不愿意。”
宋贵兴松一口气,面上欣慰。
阿起口中的“她”是指谁,没有指明,他们却心知肚明。
宋贵兴沉着脸对茫然的玉瑶说:“你看,连一个刚跟蓉蓉认识没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想,跟蓉蓉相处了好几年的你呢?你在乎过蓉蓉的感?受吗?只想为自己谋出路,偏还不愿承认自己自私,嘴上说得好听,都是为蓉蓉好?你一个侍女,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替主子做主了?”
想到女儿拿下糕饼节头名的这天本该欢天喜地,却因这事根本笑不出来,宋贵兴看玉瑶的眼神就像冒了两团火。
他指着她,咬牙切齿:“把这个背主的侍女给我?拖下去狠狠打!”
宋芙为她所?掉的眼泪,他要她加倍奉还?!
玉瑶被府卫拖出去,尖声叫喊:“不──”
她想挣扎,奈何?手?脚都被紧紧绑住,任她再如何?挣脱,绳子系得紧,也不见松动半分,反倒将她的腕子磨得发红破皮。
瞧见立在门外的宋芙,玉瑶心下一喜,知道她家姑娘最是心善,肯定不会放任她受罚,使了力便要往她的方向奔。
“姑娘!四姑娘!救救奴婢!奴婢是真心为您啊!”
她叫声嘶哑,声量大得连隔壁院落都能听见。
宋芙只淡淡瞧了她一眼,随即别开目光。
既不应话,也不搭理,彷若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
“……姑娘?”玉瑶怔愣。
“走了!”
府卫使劲拉扯她,他们动作再粗鲁,玉瑶再怎么喊疼,宋芙都没再给过任何一个眼神。
玉瑶的心如坠冰窖。
——她不会再看她一眼了。
玉瑶如何?,宋芙确实是不愿再理。
她对走出来的宋贵兴行个礼,神情憔悴。
“还?要劳烦爹爹帮我?处置贴身侍女,都是我管教不当?。”
宋贵兴轻轻拍了宋芙的头,目中满是心疼。
“不是蓉蓉的问题,这事也不麻烦,交给爹爹来处理便好。”
宋芙没精打采地道谢:“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用晚膳时就过去正院。”
听到宋芙这样要求,宋贵兴哪会不答应,只心中又更难受。
女儿最是重情念旧,连开始记事以来便是如此。
从他那儿得的第一份礼物,一对清脆铜铃,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事,带她上街瞧她喜欢,顺手买下,然直到今日,宋芙都珍视地别在发上。
铜铃掉了还?会着急找寻,不找到便不罢休,物品她都重视至此,何?况是人?
他心中暗叹口气,心中又将玉瑶唾骂了千万遍。
宋贵兴不放心宋芙,却又觉得?若是喊她另个贴身侍女来相陪,两相对比之下怕是更惹得宋芙伤心。
瞧见跟在身旁的阿起侧眸关注宋芙的模样,他内心纠结。
若要选个此时能伴在宋芙身边的,不得?不说,能得她信任的阿起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宋贵兴想了想,最终叹了口气。
天大地大,都没有让宋芙的心情好起来更大。
“起公子,麻烦你陪着蓉……咳,我?女儿,别让她单独待着。”
阿起到底救过宋芙几?次,他说的话,把他当?恩人看待的宋芙兴许多少能听得进去些。
“嗯。”阿起应了。
宋贵兴离去后,阿起转身。
夕阳斜挂在天边,空中由纯粹的橙色,又多染了一抹暗紫,降低天色的亮度。
宋芙坐在柴房前的石阶上,手?肘抵在膝上撑着双颊,双眼无神。
阿起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安慰宋芙,便静立在一旁。
原以为两人会一直沉默下去,宋芙却突然开口。
“玉瑶是在我六岁那年来的宋府。”
听她开口,阿起眉头微松。
还?愿意提起玉瑶的事就好。
就怕一直抵触不去碰,反而像将伤口捂紧,看似没事,实则内部早就溃烂。
她说:“玉瑶生得?清秀,好些人家不肯要容貌太出彩的侍女,我?本来也是挑的别人,一听若我没要了她,她怕是就得?卖到赚皮肉生意的花楼去。”
当?时还小,听不懂那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个不好的去处。
玉瑶许是知道自己的境地,手?指绞着衣摆,眼眸都红了,倔强地没有掉泪。
宋芙心下不忍,最终仍是要了玉瑶。
想到那时,她露出浅浅的微笑。
“玉瑶大抵没想过我?会挑她,当?我?指过去的时候,她坐在地上大哭,把我?都给吓了一跳。”
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遗忘的表情。
曾以为会是段美好回忆,谁料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
背主的奴仆,下场最是凄惨,宋芙狠不下心亲手惩治,玉瑶却到最后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仍想让她伸出援手。
宋芙收起笑?意,也不知是在问阿起,或是在喃喃自语。
“我?第一次怀疑自己帮人这件事究竟是不是错的?不然为何?得?到的,不是欺骗就是背弃?”
先有庄子那对假母子装病讹钱的事,再还?有这件……
宋芙助人从不求回报,可得到反馈的却全是负面的,让她不禁思考自己坚持的意义何?在?
阿起回她:“那只是极少数人,不代表所?有人都在践踏你的好意。”
以为他在宽慰自己,宋芙勉强笑笑?:“可能吧……至少没践踏的,我?从没遇见过。”
听着就是不信自己所?言。
阿起抿了抿唇,答得?坚定:“你遇见过的。”
宋芙茫然望向他。
阿起迎着她迷惑的目光,同她说道:“否则茫茫人海,为何我?唯独会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一样0点更~目录会出现得比较慢,大约30分的时候再看,总会刷出来的……吧……(看向绿J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