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继一个人在片场的角落坐下,轻轻闭上眼睛深呼吸,憋住即将到来的泪意。
你可以的,你能行,你不能哭。
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在宗继的心头,他怎么就一直过不了呢!
回想起这两天的经历,宗继鼻头酸胀,他忍不住抽泣了一声,埋头抱住膝盖。
奶奶,拍戏好难啊。
冀北的冬天寒彻骨,往年在青溪的这个时候,家里的猪圈里会有一头圆滚滚的大肥猪,屋顶青烟袅袅,奶奶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烧火做饭。
灶膛边上暖烘烘的,红艳艳的光映得奶奶的脸发亮。灶里除了柴火还会有两个烤红薯,那是给自己烧的。
等奶奶把红薯夹出来给他,宗继会说“奶奶你年轻时一定是全村最漂亮的姑娘”。
然后奶奶就会笑眯了眼:“奶奶老咯!”
“奶奶老了也是全村最漂亮的老太太。”
于是奶奶又笑,宗继也笑。
那时候的时光多快乐啊。
然而现在奶奶没了,虽然孙大娘也会给他烤红薯,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吃的是本地普通的白心薯,这种红薯烤出来甜度一般口感太水,许多人都不爱吃,孙大娘只会给他烤又甜又糯的那种。
但他不喜欢,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
只有奶奶知道他喜欢白心薯。
可是没人给他烤了。
眼泪直接渗进膝盖上的布料里,宗继无声地哭泣着。有人想上去安慰他,被同伴拉走。
“让他单独待一会吧。”
一团小小身影在寒风中静静地蜷着,下雪了,天上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后背,发顶。
拍戏好难啊!
宗继埋头呜咽,但他必须要拍。
眼泪渐渐止住,宗继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干。身上的雪花一部分被他的体温融化,一部分随着他的动作洒落在地上。
风很凉,膝盖也冷冰冰的,脸要裂开了。
身边不知道被谁放了一包抽纸和一个装了热水的保温杯,因为时间太久,水已经凉了。
宗继拿起来喝掉,冰冷的液体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宗继打了一个寒颤,人也跟着清醒了。
他要再回去好好想想。
宗继找到自己的剧本,跟方导请了半天的假。
方导今天本来就没再打算安排他的戏,已经叫统筹改拍摄计划了,因此干脆地答应了。
“我相信你能做到的。”方导拍了拍宗继的胳膊,蜷起来只有一小团的小孩站起来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发顶,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肿得跟个核桃似的。
他催促宗继赶紧去卸妆,然后擦点面霜,小心别把脸冻伤了。
宗继的皮肤好,却一点都不娇气,只要护肤品本身没问题,他用着都不会过敏。
在化妆间擦好面霜出来,地上的雪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了。宗继裹着长至小腿的黑色羽绒服,小心翼翼地出了剧组。
他不想马上回酒店,外面虽冷,但也更令人清醒,酒店的暖气容易让人昏昏欲睡。
宗继裹着羽绒服随便选了一条路往前走,他现在不会担心在影视城里迷路了。
路过的人纷纷往他的肿眼泡投去好奇的目光。
宗继看也不看他们,脑子里想着屡次NG的戏。
《夜色》是一部民国剧,包含了谍战和感情两条线,既有家国风云又有儿女情长,具有一部商业片必须有的所有要素。
高升在回国后迅速投身革命事业,在完成任务的同时,也邂逅了让自己心动的女人,同为地下工作者的婉婉。
婉婉对外的身份是上夜歌舞厅的头牌歌女,面容娇美身材曼妙歌声灵动,在拥有诱人外表时,她同时也有着聪明的头脑和傲人的胆魄。
没有人不会被这样优秀的她吸引,高升也一样。
是日,北城的司令为自己刚归国的小儿子举办欢迎酒会,高升也在受邀之列,婉婉会作为他的女伴一同参加。
他们当然不止是参加酒会这么简单,实际上,婉婉会在酒会上被高升介绍给小儿子,并尽可能获取对方的信任。
一个美貌的歌女,要想获取一个男人的信任,最快的方法是什么,高升和婉婉都清楚。
而此时高升已经知道了自己对婉婉的真实情感。
所以在这场戏里,高升必须是痛苦而纠结的,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他们不能失败,身后还有无数同志在等待他们的成功。
宗继就是在酒会的戏上卡了两天,他体会不到高升的情感,自然也无法表现出来。
方导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宗继摇头。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宗继点头,他喜欢奶奶,喜欢孙大娘,喜欢旺哥,所有对他好的人他都喜欢。
但是很明显,这些喜欢都不对。
他也试过在拍戏的时候把徐欣想象成其他人,结果就是呈现出来的感觉非常奇怪,方导喊了卡。
雪飘到头顶化了以后脑袋湿乎乎的,宗继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不一会上面便成了白白一片。
跟个会移动的雪人似的。
影视城里行走的人慢慢变少,他们都躲雪去了。
宗继埋着头继续走,他要如何体会高升的情感呢,徐导给的讲情绪的书他看完了,上面没有答案。
积雪压弯了树枝,承受点到极限后哗啦落在地上,解脱了的树枝在空中不停摆动。
宗继越走越慢,最后索性停了下来,怎么办,他没有头绪。
雪下太大,室外的戏没法拍了,齐重焰直接结束了今天的拍摄。
冀北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上次下这么大的雪,还是他刚毕业拍第一部电影的时候。他揣上保温杯,打算去当时拍戏的地方看看。
他没让小赵跟着,一个人打着伞在雪里走着。他从不穿羽绒服,太臃肿,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勾勒出他挺拔的身材,握着伞的手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兔毛手套,手腕处毛茸茸的一圈。
雪压在伞上,齐重焰把伞向身后倾斜,滑落上面的积雪。
覆盖成一个白色雪人的就这么出现在齐重焰的眼前。
他比上次见更白了,但齐重焰这次不会再认错,他就是宗继。
一片阴影盖上头顶,宗继愣愣地抬起头,齐重焰正皱着眉给他扫身上的积雪。
“干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齐重焰手劲很大,一般三两下就能把积雪全部拍掉。但他现在却不敢使劲,只用手掌轻轻地把雪扫下去。
又见面了。
宗继眨了下眼,眼皮很重,因呼出的气凝在了眼睫毛上,扯得他眼皮往下坠。
“我演不出来。”
他张张嘴,过了好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哑的,委屈巴巴的,可怜兮兮的。
“什么演不出来?戏演不出来?”
齐重焰终于把他身上的雪拍干净了,低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通红,摘了手套一摸,冻得跟冰块似的。
他摘了手套戴在宗继手上。
温暖的感觉从指间蔓延,宗继又想哭了,他抽抽鼻子:“谢谢。”
“喝点热水。”齐重焰把伞换到左手,艰难地拧开了保温杯。
杯子里有枸杞的香味,宗继抬头看了齐重焰一眼,他看上去这么年轻,身体这么好也要补吗?
泡了枸杞的水甜滋滋的,温度正合适——齐重焰不会再给自己被烫到的机会。
宗继连喝了几口,身体也暖和了。
齐重焰这才牵着宗继进了便利店。
原来他不知不觉走到了这,熟悉的食物的香气唤起了宗继的记忆。
“吃点东西。”宗继坐好以后,齐重焰又去买了点关东煮,特意让店员多加了些热汤。
宗继脱下手套,捧着装关东煮的纸杯,目光看向收银台:“我想吃烤红薯。”
齐重焰从来没这么迁就一个人过,不对,应该说他从来就没迁就过谁。
宗继要吃烤红薯,他起身买了回来。
烤到表皮裂开的红薯露出了金黄色的内里,上面还有焦褐色的汁,不用吃就很甜。
买烤红薯送了一个勺子,宗继没用,直接用手掰开,热气蒸腾而上。
齐重焰看他小口吹散热气,凑近咬了一口。
这下应该好了吧,齐重焰心里松了一口气。
然而没等他这个念头想完,豆大的泪珠就从小孩眼里吧嗒吧嗒掉了出来,嘴里还含着没有咽下去的红薯肉。
齐重焰瞬间慌了:“怎么了,烫吗?快吐出来!”
宗继也不吐,嚼吧嚼吧,一吞,咽下去了。哭归哭,半点没耽误吃,买都买了,他不能浪费。
齐重焰听到他一边抽噎一边说话:“太甜了,呜呜呜。”
甜还不好吗?烤红薯不就是要甜吗?
齐重焰要怀疑人生了。
“嗝!”宗继哭着打了一个嗝,“我想吃白心薯,嗝!”
吃!吃大个的!
齐重焰再次起身跑到收银台:“有白心薯吗?”
店员一脸懵逼地摇头:“没有,我们只有红心薯。”
“他们没有白心薯,烤红薯就没有白心的。”齐重焰坐回宗继对面,很想说我就是白心薯,要不你咬我一口吧。
“有!”宗继用力点头,“我奶奶烤的红薯就是白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