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79章

陆澂带人赶到淮南郡西的官道时,停驻在?道上的一整列印有王氏徽记的华舆、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车顶。

十数名?黑甲府兵,围于一辆镶金嵌玉的车前,见?到陆澂打马疾驰而来,忐忑不安地拜倒在?地:

“殿下!”

陆澂面?色冷凝,翻身下马,径直掀帘入了车内。

车内装饰奢华、炉暖酒香,犹如春日盛宴般的场景,但那卧在?软衾之?上的主?人,却是胡渣满腮、眉宇阴郁,望向陆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死气:“阿澂,你来了?”

陆澂盯着王迴,“表兄不在?温泉山庄待着,来郡西做什么?”

王迴在?子云草庐被斩断了手脚经络、成了废人,回京之?后,自然也?就失去了中书省的职位。他?情绪低靡,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直至南北停战、阮氏与北齐联姻的消息传出,才又似乎有了几分精神,以避寒养伤为名?,住进了王家在?淮南郡的温泉别院。

王迴移目望向悬着镂银薰球的车厢顶,嗤嗤一笑?,“也?对,既然我?废了,下面?的人心自然也?就散了……但凡我?做些什么,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你禀报……”

他?顿了片刻,用?左臂撑起身来,“我?没做什么。只是想着萧令露回京路过?此地,按习俗,我?该送她些家乡菜肴。她的祖母出身王氏,算起来,跟我?们都是亲戚。”

江左一带,素有赠送家乡菜肴、迎接远归亲人的习俗。

陆澂闻言却是语气微紧,“你下毒了?”

王迴依旧望着车厢顶,答非所问:“我?让崔俨去送了一槅鱼炙,想必萧令露从那穷乡僻壤的北境而来,此时收到我?的礼赠,应是感激涕零吧……”

陆澂骤然转身,掀帘就要下车。

“阿澂!”

王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褪去了散漫、压抑着森冷:“阮氏明摆着要跟北齐魏王结盟,联手对付你,你难不成还真想放萧令露进建业?”

“表兄执掌门阀多?年,怎会看不明白,让萧令露进建业、看似是阮氏的主?意,背后却免不了主?上的支持,你眼下如此行事,等同于授人以柄。”

陆澂克制着情绪,“你若只想泄私愤,也?实在?不必拿一女子开刀。”

陆澂的话,彻底激怒了王迴。

王迴强直起身,操过?案头的一把酒壶,砸到地上。

“我?就是想泄私愤又如何?”

他?情绪失控,声音嘶吼:“萧劭夺了我?半条性命,我?还不能杀他?一个妹妹吗?”

陆澂从车舆中甩帘而出,脸色冷若冰塑,召来王迴亲随问道:

“送食槅的人,去了多?久了?”

北齐的送亲队伍在?淮南郡西的官道上,缓缓地停了下来。

黎璜早一步得到了探子回禀,说楚王的府兵上了郡西官道,顿时如临大敌,正试图说服娄显伦绕道而行,却忽见?前面?已有几骑人马迎面?驰来。

当先一人,却是清河崔氏的小郎君崔俨。

崔俨年纪不大,人也?和气,上来客气见?礼,“我?与表兄在?孤鹜山赏雪,听闻二公主?路过?,便来送些吃食,以全礼数。”

他?身份贵重,不能随意打发,黎璜有些举棋不定,又见?崔俨身边只带着几名?随从、不像是来生事的,遂策马退至令露的车驾前,禀报了一番。

令露极重礼仪,与崔俨亦是旧识,略感讶然的同时,倒没有拒绝。

阿渺坐在?令露玉辂之?后的马车上,见?车队突然停止了前行,又依稀听见?交谈声,便移到窗边,微微掀开帘角、朝外张望。

崔俨领一名?随侍来到辂前,让侍从将捧于手中的鎏金槅奉与令露的侍女,又在?车外恭敬地问了声安:

“公主?一路可好?”

崔俨的年纪与令露相近,因家里跟顺郡王府有些姻亲关系,小时候总跟在?小顺郡王和六皇子萧逸的屁股后面?,斗棋、下双陆、扮将军……在?宫里混得很?是面?熟。

就连阿渺,也?是记得他?的。

乍见?幼时的伙伴、突然以大人的面?貌出现在?跟前,任谁的心中都不觉有几分触动,更何况是令露与阿渺这样?漂泊在?外多?年之?人?

阿渺心中滋味难辨,松手放下了车帘。

令露的侍女收过?鎏金槅,奉入车内。

那食槅造型精致、四角微圆,是建业贵族们最喜好的样?式,夹层中藏有热碳,将鱼炙的温度保持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在?积雪覆世、凿冰取鱼的季节,也?是只有门阀世家才享受得起的奢侈。

北齐来的侍女何曾见?过?此等精巧之?物,皆不由得暗声赞叹起来。

崔俨隔着车帘,又在?外面?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便要作?辞离去。

可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自郡西官道的方向,纵马疾驰而来。

黎璜看清当前之?人,心中暗暗叫苦,领着众人下马跪于雪地之?中,按礼节拜行大礼:

“楚王殿下。”

陆澂被十余名?黑甲亲卫簇拥着,看也?没看黎璜一眼,径直在?玉辂前勒了马,盯着崔俨:

“食槅呢?”

后面?马车里的阿渺,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这声音……

崔俨被陆澂的脸色吓到,有些气弱:“送……送与公主?了。”

娄显伦也?策马跟了过?来,神情戒备。

他?被萧劭提点过?南周政局之?事,也?清楚阮贵妃与楚王之?间的利益冲突,之?前见?黎璜下拜行礼,方明白过?来这位模样?生得甚是俊美的年轻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南周楚王。

娄显伦打马上前,护于玉辂之?前,问道:“楚王殿下意欲何为?”

阿渺攥住车帘一角,缓缓的,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陆澂挽缰驻于玉辂之?侧,向车内开口道:“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口音,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柔软缠绵。

可车帘后的阿渺,此时却犹如身置冰窖,浑身冰凉。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是他??

覆目的青纱撤去了,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只是名?字,变成了楚王殿下。

阿渺脑中嗡嗡作?响,风驰电闪般的混乱,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地不断闪回——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来娶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只要家人不满意,就好。”

……

她早该猜到。

早该猜到!

早在?得知祈素教归附了凉州之?后,她就猜到他?可能是南周的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姓陆!

阿渺放下帘子,转身靠着窗侧的车厢壁,目光茫然。

下一刻,人垂低了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用?力地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放低的双手拢进了袖中,渐握成拳。

早知道……在?霜叶山庄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

雪影和霜华瞧见?公主?面?色骤然苍白,眼中似乎同时蕴着火与水、消融交织,浮泛着异常复杂的情绪,皆惶惑担忧起来,低声唤道:“殿下?”

而另一边玉辂内的令露,隔着帘子、看不清陆澂的模样?,但听侍女低声禀出其身份,脑海中即刻浮现出昔日被自己鄙夷地唤作?“肥狸猫”的男孩。

她定了定神,拿出一国帝女应有的矜贵姿态,昂首道:“礼物我?既然已经收下了,便断无还回去的道理。”

陆澂的语气疏冷,“公主?最好还回来。”

不然呢?

萧令露心中涌出一股似悲似怒的情绪。

她如今,已沦落到了人人皆可欺的份上了吗?

娄显伦手摁佩剑,在?旁出言道:“长公主?既不想还,楚王殿下就请回吧!”

他?是风闾城的军将,领得的大齐的俸禄,可不必像黎璜那般畏首畏尾!

陆澂身形未动,亦未接话,执缰沉默。

双方陷入僵持。

阿渺这时,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暂且不去思量,为何那个青门的盲眼弟子、突然成了陆元恒的嫡长子,也?不去琢磨,为何明明目盲的他?,此时眸光清熠、锐利如电……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无外乎只有两?个原因。

一,故意来闹事,想要羞辱、甚至伤害萧令露。

二,就是他?坚持要回的那个食槅里、有什么问题。

以五哥之?前对南朝局势的分析,楚王直接出面?闹事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说,那便是……第二个原因了?

阿渺脑中念头飞驰乱窜,蓦地想起那人用?毒的手段,阴险刁钻、触之?即染。

莫不是……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掀帘出声。

可手刚攥到帘角,又缩了回来。

不行。

他?认得她的声音。

要是此刻她出了声,就会立刻暴露天穆山弟子的那重身份。

而若是让陆元恒的儿?子知道了自己会武功,那后继一系列的计划、都统统无法实现!

阿渺犹豫片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两?名?侍女背转过?身去。

她倾过?身,取过?雪影做女红的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银炉的火焰上燎了下去。

小时候生病发不出声,师姐甘轻盈曾用?银针帮她疏导过?经络。后来,她也?曾自己学着施针,却因为技术不熟练、反倒把嗓音弄得很?奇怪……

阿渺拈起针,盘膝而坐,抬手将银针慢慢刺入自己颈间的天突穴,闭目凝神运气。

待收气睁眼、将银针从天突穴中抽出,她试着慢慢开口道:

“你们……转过?身来吧。”

雪影和霜华听见?公主?的嗓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俱是惊诧,转过?身,又见?阿渺解下了腰间的冰丝链、放进妆奁之?中。

车外,僵持的气氛依旧笼罩。

陆澂最后一次开了口,“公主?执意不还?”

辂内无声。

陆澂漠然地挽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对崔俨道:“走。”

走?

这就……回去了?

崔俨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听话地老实上了马,跟上陆澂,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玉辂。

就在?这时,玉辂后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放下脚凳,踏出来一位女官装扮的妙龄少?女。

崔俨愣了下,再定睛细看,一时不觉惊诧万分。

“三……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