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带人赶到淮南郡西的官道时,停驻在?道上的一整列印有王氏徽记的华舆、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车顶。
十数名?黑甲府兵,围于一辆镶金嵌玉的车前,见?到陆澂打马疾驰而来,忐忑不安地拜倒在?地:
“殿下!”
陆澂面?色冷凝,翻身下马,径直掀帘入了车内。
车内装饰奢华、炉暖酒香,犹如春日盛宴般的场景,但那卧在?软衾之?上的主?人,却是胡渣满腮、眉宇阴郁,望向陆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死气:“阿澂,你来了?”
陆澂盯着王迴,“表兄不在?温泉山庄待着,来郡西做什么?”
王迴在?子云草庐被斩断了手脚经络、成了废人,回京之?后,自然也?就失去了中书省的职位。他?情绪低靡,一直在?府中闭门不出,直至南北停战、阮氏与北齐联姻的消息传出,才又似乎有了几分精神,以避寒养伤为名?,住进了王家在?淮南郡的温泉别院。
王迴移目望向悬着镂银薰球的车厢顶,嗤嗤一笑?,“也?对,既然我?废了,下面?的人心自然也?就散了……但凡我?做些什么,他?们都会事无巨细地向你禀报……”
他?顿了片刻,用?左臂撑起身来,“我?没做什么。只是想着萧令露回京路过?此地,按习俗,我?该送她些家乡菜肴。她的祖母出身王氏,算起来,跟我?们都是亲戚。”
江左一带,素有赠送家乡菜肴、迎接远归亲人的习俗。
陆澂闻言却是语气微紧,“你下毒了?”
王迴依旧望着车厢顶,答非所问:“我?让崔俨去送了一槅鱼炙,想必萧令露从那穷乡僻壤的北境而来,此时收到我?的礼赠,应是感激涕零吧……”
陆澂骤然转身,掀帘就要下车。
“阿澂!”
王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褪去了散漫、压抑着森冷:“阮氏明摆着要跟北齐魏王结盟,联手对付你,你难不成还真想放萧令露进建业?”
“表兄执掌门阀多?年,怎会看不明白,让萧令露进建业、看似是阮氏的主?意,背后却免不了主?上的支持,你眼下如此行事,等同于授人以柄。”
陆澂克制着情绪,“你若只想泄私愤,也?实在?不必拿一女子开刀。”
陆澂的话,彻底激怒了王迴。
王迴强直起身,操过?案头的一把酒壶,砸到地上。
“我?就是想泄私愤又如何?”
他?情绪失控,声音嘶吼:“萧劭夺了我?半条性命,我?还不能杀他?一个妹妹吗?”
陆澂从车舆中甩帘而出,脸色冷若冰塑,召来王迴亲随问道:
“送食槅的人,去了多?久了?”
北齐的送亲队伍在?淮南郡西的官道上,缓缓地停了下来。
黎璜早一步得到了探子回禀,说楚王的府兵上了郡西官道,顿时如临大敌,正试图说服娄显伦绕道而行,却忽见?前面?已有几骑人马迎面?驰来。
当先一人,却是清河崔氏的小郎君崔俨。
崔俨年纪不大,人也?和气,上来客气见?礼,“我?与表兄在?孤鹜山赏雪,听闻二公主?路过?,便来送些吃食,以全礼数。”
他?身份贵重,不能随意打发,黎璜有些举棋不定,又见?崔俨身边只带着几名?随从、不像是来生事的,遂策马退至令露的车驾前,禀报了一番。
令露极重礼仪,与崔俨亦是旧识,略感讶然的同时,倒没有拒绝。
阿渺坐在?令露玉辂之?后的马车上,见?车队突然停止了前行,又依稀听见?交谈声,便移到窗边,微微掀开帘角、朝外张望。
崔俨领一名?随侍来到辂前,让侍从将捧于手中的鎏金槅奉与令露的侍女,又在?车外恭敬地问了声安:
“公主?一路可好?”
崔俨的年纪与令露相近,因家里跟顺郡王府有些姻亲关系,小时候总跟在?小顺郡王和六皇子萧逸的屁股后面?,斗棋、下双陆、扮将军……在?宫里混得很?是面?熟。
就连阿渺,也?是记得他?的。
乍见?幼时的伙伴、突然以大人的面?貌出现在?跟前,任谁的心中都不觉有几分触动,更何况是令露与阿渺这样?漂泊在?外多?年之?人?
阿渺心中滋味难辨,松手放下了车帘。
令露的侍女收过?鎏金槅,奉入车内。
那食槅造型精致、四角微圆,是建业贵族们最喜好的样?式,夹层中藏有热碳,将鱼炙的温度保持得恰到好处,香气四溢,在?积雪覆世、凿冰取鱼的季节,也?是只有门阀世家才享受得起的奢侈。
北齐来的侍女何曾见?过?此等精巧之?物,皆不由得暗声赞叹起来。
崔俨隔着车帘,又在?外面?说了些客气的场面?话,便要作?辞离去。
可这时,又有一队人马,自郡西官道的方向,纵马疾驰而来。
黎璜看清当前之?人,心中暗暗叫苦,领着众人下马跪于雪地之?中,按礼节拜行大礼:
“楚王殿下。”
陆澂被十余名?黑甲亲卫簇拥着,看也?没看黎璜一眼,径直在?玉辂前勒了马,盯着崔俨:
“食槅呢?”
后面?马车里的阿渺,心突然猛跳了一下。
这声音……
崔俨被陆澂的脸色吓到,有些气弱:“送……送与公主?了。”
娄显伦也?策马跟了过?来,神情戒备。
他?被萧劭提点过?南周政局之?事,也?清楚阮贵妃与楚王之?间的利益冲突,之?前见?黎璜下拜行礼,方明白过?来这位模样?生得甚是俊美的年轻男子、便是传说中的南周楚王。
娄显伦打马上前,护于玉辂之?前,问道:“楚王殿下意欲何为?”
阿渺攥住车帘一角,缓缓的,拉开一条缝,朝外望去。
陆澂挽缰驻于玉辂之?侧,向车内开口道:“请公主?将食槅还来。”
他?的口音,依旧是记忆中熟悉的柔软缠绵。
可车帘后的阿渺,此时却犹如身置冰窖,浑身冰凉。
怎么……可能?
怎么会……
……是他??
覆目的青纱撤去了,但声音还是那个声音、模样?还是那个模样?……
只是名?字,变成了楚王殿下。
阿渺脑中嗡嗡作?响,风驰电闪般的混乱,前尘往事如走马灯一般地不断闪回——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被火熏坏的。”
“是……在?建业城发生的?”
“嗯。”
“那你……来北方做什么?”
“来娶一个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不知道。”
“不知道?”
“不在?意。”
“你不在?意对方是怎样?的人,只要家人满意就好?”
“只要家人不满意,就好。”
……
她早该猜到。
早该猜到!
早在?得知祈素教归附了凉州之?后,她就猜到他?可能是南周的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姓陆!
阿渺放下帘子,转身靠着窗侧的车厢壁,目光茫然。
下一刻,人垂低了头,将脸埋进双手之?中、用?力地吸了口气,再抬起头时,放低的双手拢进了袖中,渐握成拳。
早知道……在?霜叶山庄的时候,她就该杀了他?!
雪影和霜华瞧见?公主?面?色骤然苍白,眼中似乎同时蕴着火与水、消融交织,浮泛着异常复杂的情绪,皆惶惑担忧起来,低声唤道:“殿下?”
而另一边玉辂内的令露,隔着帘子、看不清陆澂的模样?,但听侍女低声禀出其身份,脑海中即刻浮现出昔日被自己鄙夷地唤作?“肥狸猫”的男孩。
她定了定神,拿出一国帝女应有的矜贵姿态,昂首道:“礼物我?既然已经收下了,便断无还回去的道理。”
陆澂的语气疏冷,“公主?最好还回来。”
不然呢?
萧令露心中涌出一股似悲似怒的情绪。
她如今,已沦落到了人人皆可欺的份上了吗?
娄显伦手摁佩剑,在?旁出言道:“长公主?既不想还,楚王殿下就请回吧!”
他?是风闾城的军将,领得的大齐的俸禄,可不必像黎璜那般畏首畏尾!
陆澂身形未动,亦未接话,执缰沉默。
双方陷入僵持。
阿渺这时,也?终于镇定了下来。
暂且不去思量,为何那个青门的盲眼弟子、突然成了陆元恒的嫡长子,也?不去琢磨,为何明明目盲的他?,此时眸光清熠、锐利如电……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无外乎只有两?个原因。
一,故意来闹事,想要羞辱、甚至伤害萧令露。
二,就是他?坚持要回的那个食槅里、有什么问题。
以五哥之?前对南朝局势的分析,楚王直接出面?闹事的可能性不大。
所以说,那便是……第二个原因了?
阿渺脑中念头飞驰乱窜,蓦地想起那人用?毒的手段,阴险刁钻、触之?即染。
莫不是……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掀帘出声。
可手刚攥到帘角,又缩了回来。
不行。
他?认得她的声音。
要是此刻她出了声,就会立刻暴露天穆山弟子的那重身份。
而若是让陆元恒的儿?子知道了自己会武功,那后继一系列的计划、都统统无法实现!
阿渺犹豫片刻,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两?名?侍女背转过?身去。
她倾过?身,取过?雪影做女红的针线盒,从里面?取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银炉的火焰上燎了下去。
小时候生病发不出声,师姐甘轻盈曾用?银针帮她疏导过?经络。后来,她也?曾自己学着施针,却因为技术不熟练、反倒把嗓音弄得很?奇怪……
阿渺拈起针,盘膝而坐,抬手将银针慢慢刺入自己颈间的天突穴,闭目凝神运气。
待收气睁眼、将银针从天突穴中抽出,她试着慢慢开口道:
“你们……转过?身来吧。”
雪影和霜华听见?公主?的嗓音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俱是惊诧,转过?身,又见?阿渺解下了腰间的冰丝链、放进妆奁之?中。
车外,僵持的气氛依旧笼罩。
陆澂最后一次开了口,“公主?执意不还?”
辂内无声。
陆澂漠然地挽了下缰绳,调转马头,对崔俨道:“走。”
走?
这就……回去了?
崔俨一头雾水,但还是很?听话地老实上了马,跟上陆澂,又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眼玉辂。
就在?这时,玉辂后的一辆马车掀开了帘子、放下脚凳,踏出来一位女官装扮的妙龄少?女。
崔俨愣了下,再定睛细看,一时不觉惊诧万分。
“三……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