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功捕获一只狼崽子。
这是韩墨初见到顾修以来一直冥思苦想的问题。
韩墨初在百茗山上长大,捕猎经验还是相当丰富的。
若是捕鹿,便要随时随地准备一张大网等待不知情的小鹿靠近。若是捕鸟,便要支起一个巨型的竹筐,筐下放上美食,等鸟儿去筐底吃食时猛的抽掉撑筐的竹竿。若是捕兔便要在地上挖个深坑,坑上铺上薄薄一层草皮,等着兔子自己走进坑里。
然而这几种办法究竟哪种能捕到顾修这头小狼崽子,韩墨初还不得而知。
这两三日的相处之下,韩墨初发现顾修是个戒心极强又极其自律的少年。
那日,他把着顾修的手抄了大半夜的书,抄完时已是深夜。
本以为按照顾修这个年纪第二日非睡到日上三竿不可,结果第二日黎明之时韩墨初便听见了顾修在院中习武的步履声。
授课之时顾修也依旧没给韩墨初什么好脸色,仿佛前日夜里那个陪着他习字抄书到深夜的人压根不是他韩墨初。
顾修每日只用两餐,每餐只用一饭一菜,每餐至多只用到八成饱便不再多动一口。
对比起来,韩墨初这个一日三餐四菜一汤的皇子少师,实在是奢侈的过分。
韩墨初生性有些嗜睡,这一点像极了他的恩师易鶨先生。
顾修每日大约比韩墨初早起一个时辰,哪怕韩墨初不在时,顾修读书习字也全凭自觉,从无一日懈怠。
顾修作为一个少年人,不贪玩,不贪吃,不贪睡,勤勉自律,甚至比韩墨初这个师父更像师父。
由此看来,韩墨初这个皇子少师似乎没什么用处了。
若是教导一个顽童,只消威慑恫吓即可。
可顾修不是顽童,他是女将军云瑶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生在边关之下,学识与见闻都远远超过同龄的少年。顾修实在是很出色的孩子,若是谁家里能养出这样一个儿子,家中的老父母估计做梦都会笑醒过来。
关于如何征服这样一个狼崽子,韩墨初整整憋闷了三天。
初为人师的韩墨初想起了自己的恩师易鶨先生。
他的这位恩师好色风流,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做起事来行止由心。可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惊世之才又教人不得不啧啧称奇,真心敬仰。
所以要想顾修真心信服于他,那便要时时处处都强过这个少年,最好是强到这个少年短时间无法企及的地步。
哪怕这期间会伤了这个少年的自尊。
大周皇宫内有间藏书阁,是开国时易鶨先生留下的,整整六层高楼,里面藏书无数。与翰林院所辖的皇室书库不同,那里的书大多源自于民间。种类庞杂,支系极多,还有不少的古籍孤本。
韩墨初少年时便知道此事,一直对易鶨先生口中这个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藏书阁心存向往。于是他入宫第二日便兜兜转转的打听到了那间藏书阁的所在。
第四日授课之前,韩墨初列了一张书单。
让归云宫内唯一的小太监宝德按他说的书单去宫中藏书阁内搬书。
这个小太监是归云宫内硕果仅存的没有被顾修打断了手脚的一个内官。为人憨憨傻傻的,做活倒很卖力,韩墨初初来的那一日留在堂屋陪顾修抄书抄到半夜,回去时厢房已经教这小厮收拾得一尘不染了。
宝德的脚程很快,一来一回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韩墨初要的书本悉数供到了他的面前。
见了那些书,顾修依旧板着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不笑,不说话。
“殿下,臣看您现下所用的那些书大多还是启蒙所用的,您这个年岁读来实在没什么意思。”韩墨初将那书堆朝顾修面前推了一把:“所以臣擅自做主给您换了。”
“嗯。”
顾修应了一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书堆,浮上第一本便是《战国策》。那是他生母云瑶在他幼年之时与他讲过的书。
那时,北荒之地少纸笔,母亲便用木枝将书里的典故写在沙地上教他,今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书的本尊。
“还有,臣知道殿下不喜欢臣多费口舌,臣也不想惹殿下不快。”韩墨初笑得眸如新月:“所以这些书殿下只管自己看,臣绝不多问一句。”
“嗯。”顾修看着那些书本,眼皮也不抬一下。
“不过,为防殿下读书时囫囵吞枣,臣在陛下面前无法交差。臣下每日会在殿下前日所读的书中抽出一篇,请殿下默写。”
“什么?”顾修抬头皱眉。
韩墨初心下暗笑:狼崽子总算上钩了。
“怎么了?殿下是记不下来?”韩墨初轻挑眉峰,那神情说不出的挑衅。
“强人所难。”
“原来这对殿下来说是强人所难啊?”韩墨初抬手掩口故作惊讶道:“原来殿下资质这般平庸,这是臣疏忽了。看来咱们今日还是学弟子规,百家姓吧。若是愁坏了殿下可怎么好?”
“韩墨初。”顾修的脸已经阴得快没法看了:“你所言,自己做得到么?”
“臣自然做得到。”
“如何证明?”
韩墨初屈指捻着下巴思忖片刻,开口道:“不然这样罢,臣从今日开始与殿下一齐读书,殿下读一本,臣读三本,转日殿下考一篇,臣考三篇,您意下如何?”
“若你有错漏呢?”顾修冷声问道。
“若是臣有一处错漏,那臣便会立即请辞,从此不再出现在殿下眼前。”韩墨初倏然轻笑,转言道:“若是殿下错了呢?”
错一字,便立即请辞,这对于顾修而言是个很有诱惑力的交易筹码,为了换得这个筹码,狼崽子顾修便顾不得许多:“你说如何?”
“依臣所说,便如民间书塾。”韩墨初笑眯眯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柄长二尺,宽一寸,厚约二分的红木戒尺啪的一声拍在地上,缓缓道:“错一字,抽一记。”
“韩墨初!”顾修吼了一声,怒气似乎已经冲到了头顶上。
“怎么?殿下不敢么?这样吧,殿下明日若能一字不错,那臣也会立即请辞皇子少师一职。”韩墨初面不改色的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戒尺。
顾修深深的喘了口气:“一言为定!”随即一把拿过书堆最上的那本《战国策》埋头苦读起来。
韩墨初见状,干脆将身子向后一仰,抱着后脑靠在堂屋之内空荡荡的砖地上:“唉,现下时辰还早,殿下慢慢看,臣先睡会儿。”
韩墨初睡醒一觉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用膳归来时,顾修在看书。
韩墨初又睡醒一觉时,顾修还在看书。
午后,穷极无聊的韩墨初,终于按捺不住,很没眼力的靠向了顾修身边:“殿下,您要是有什么字不认识,可以问问臣,左右臣就在这里。”
“不必。”
“殿下,您饿不饿?臣早膳用的牛乳松糕还有两个,要不让宝德给您热热?”
“不用!”顾修攥着拳头捏着书页,眼看就要把手中的书当韩墨初撕了。
“殿下,这书是臣从藏书阁借的,您可千万别撕了。”
顾修啪的把书合上,从心里往外暴躁的吼出了一个字:“滚!”
狼崽子炸毛了。
韩墨初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退到一旁,不紧不慢的翻开一本书,饶有兴致的读着。
翌日,清晨早起。
韩墨初起了个大早,洗漱整冠,用过早膳。
让小太监宝德又备了一张方桌,一套笔墨纸砚,摆近了顾修那空无一物的厅堂之上。
韩墨初进来时,顾修还保持着昨天一样的姿势,看他眼下的乌青,便知这个孩子一夜没睡。
“殿下,早啊。”韩墨初笑眯眯的盘膝坐在了顾修跟前:“您书读的如何了?”
顾修冷漠的将书本合上,哑着嗓子道:“你说呢?”
“臣看不怎么样。”韩墨初笑眯眯的看向顾修:“不然,您叫臣一声师父,臣便算了,自此好生教您读书。”
小狼崽子拧着眉毛看着韩墨初:“你昨日说你背了三册,你又背得如何?”
顾修昨日拼了一天一夜,只记住了头前的两三篇。后面的多数只记了些大概,顾修根本不信这个世上能有人一日之内将一本书记得一字不差,何况是三本
韩墨初没有正面回话,只是将自己昨日挑选的三册书推到顾修面前笑道:“请殿下随意抽题。”
顾修刚将手搭在书本上韩墨初便出声阻拦:“殿下,依昨日所言,臣也要抽一篇。”
顾修不答,也将手中的书本推递过去。
韩墨初也不客气,随手翻开一篇《张仪说秦王》提笔在纸上落下了此篇开篇第一句,转而递给顾修:“殿下,这篇简单得很,臣可不算欺负您。您不必给臣写开篇第一句,只消前两字便好。”
顾修看人一眼,强压着被挑起的怒气,提笔在纸上与韩墨初出题。
接下来,二人便对面而坐,各自书写。
片刻后,韩墨初停笔书罢,撑着额头看向对面迟迟没有落笔的顾修:“殿下,您写好了么?”
顾修沉默着将写好的宣纸递到韩墨初面前,同时换回了韩墨初写好的三篇。
顾修自己方才写得如何,自己心知肚明。只能寄希望于挑出韩墨初的错漏。
为了让眼前这个韩墨初不再出现,顾修沉下心来,翻开书本将书中所写逐字逐句的与韩墨初所写的比对起来。
可惜,韩墨初切切实实的没有错一个字。哪怕顾修心里觉得不可思议,但是韩墨初便是当真没有错一个字。
对面的韩墨初拿着顾修的那张默书,时不时提笔勾上一划,少顷,无比失望的抬头:“殿下啊,这短短一篇,您错了三十四个字。”
三十四个字。
顾修心底忽然一沉。
韩墨初从袖口里抽出了昨日那柄戒尺,万般无奈的掂在手里:“既然您错了,那臣便只能如昨日所言得罪了,请殿下伸出左手。”
顾修一言不发,朝韩墨初伸出左手。
韩墨初手持戒尺,抡圆了朝顾修手上抽了一记。
第一下,韩墨初抽得极重,顾修的掌心上迅速隆起一道红印。
顾修没有闪躲,没有喊疼,连胳膊也没弯一下。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韩墨初没有给顾修喘息的机会,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少年人都手心原本就不大,戒尺两三下便能完全覆盖。
之后的每一记戒尺都是覆盖在原本的伤痕上,随着掌心的红色渐渐加深,皮肉肿胀隆起
顾修一声不吭的咬着牙。
顾修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在他看来,他自己错了便是错了,韩墨初没错便是没错。他不会以他的年纪和阅历作为推脱的借口。更不会质问韩墨初是不是早先便背过那几册书,故此来刁难他的。
三十四下打完,韩墨初煞有介事的活动着肩膀:“殿下,您明日可不要再错这么多了,臣打都打累了。”
顾修收回左手,稍稍屈伸手掌,被戒尺抽打到发麻的皮肉迅速恢复了触觉,痛得钻心。
说起来顾修的双手也是可怜,右手手背上的瘀血刚散,左手又被抽成了红烧猪蹄。
那天,韩墨初教他的左手行书才练了几笔,眼下左手便比右手肿得更厉害了。
“殿下,臣看您昨日的书似乎背得并不怎么样。臣说过,读书要走心,不走心自然记不住。”韩墨初将戒尺重新收回了袖口,微笑着将那本战国策重新递了上去:“您今日再背一日吧,臣可不想明日再抡戒尺抡到臂酸了。”
顾修是个不需鞭策便无比要强的少年,韩墨初那两三句不咸不淡的话激得顾修羞愤难当。
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明日,绝不会如此。”
***
转日清晨,天气阴沉凉爽,正是赖床的好时候。
韩墨初自幼贪睡,每当遇到这样的天气便很难早起,左右归云宫内也无人叫他,便索性睡到日上三竿。
待到韩墨初慢悠悠的起身,洗漱,更衣,用膳过后,踏进堂屋之时时间便已逼近晌午。
顾修依旧在小桌前端端正正的坐着,手边是没动过的早膳。
韩墨初用手指探了探温度,已经凉透了。
“殿下,您为了赶臣出去还真是废寝忘食啊。”韩墨初摇摇头:“可惜啊,殿下您如此苦读,还是火候不够。”
顾修啪的将手中的书本合上,一拳挥向韩墨初左脸,韩墨初一把攥住顾修挥来的拳头,笑眯眯的发力抓紧,让人动弹不得:“殿下,不是让您改改这动不动便动手打人的毛病么?何况,您又不是臣的对手。”
顾修用力扭动手腕试图挣脱,就在顾修挣扎的最剧烈的时候,韩墨初突然松了手,导致少年整个人向后摔倒。
重心不稳的少年,本能的用手撑地,却不甚将那个昨日刚被戒尺抽肿的左手手掌在地上按了个结实。
顾修吃痛,短促的“嗯”了一声。
韩墨初看在眼里,并未理会。
“殿下,咱们似乎又该照前日所说,抽题互考了吧?”韩墨初对着摔在地上的顾修轻扬眉宇:“您要是不想考,那便叫臣一声师父,臣随时愿意好生教您。”
“考。”顾修撑着身子翻身坐起。
对于顾修而言,这场对考已经不仅仅关乎于是否能将此人赶出去,而是关乎他为人的尊严了。军武人家养出来的少年,胜负欲比寻常少年要强的多。
韩墨初也不比他多长了一个脑子,何以就比他强?他说什么也不能输,说什么也不能败。否则对不起他身上流淌的云家骨血。
顾修为人心比天高,怎奈何事与愿违。
一场小考,顾修一篇错了二十二个字,韩墨初三篇一字未错。
“唉,合着殿下所说的今日不会如此,便是少错这么几个字啊?”韩墨初故作惋惜的摇了摇头:“请殿下伸出左手吧。”
顾修没有多少迟疑,便朝韩墨初伸出左手,翻开手掌。
昨日的红肿已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隆起的青紫。
韩墨初仍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每一记戒尺都结结实实的夯在少年的手心里。
已经受伤的左手变得脆弱,不堪一击,每一记戒尺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顾修从最开始的暗暗隐忍,到后来不得不咬住下唇才能忍住掌心处锐痛的刺激,别过头去,不再看那一起一落的戒尺。任由自己的手心由青紫转为更深的绛红色。
韩墨初的每一记戒尺似乎都在告诉他,他的的确确不如韩墨初,他自幼所识的人中,也都不如韩墨初。今日他为使韩墨初出错,他挑选的都是些无比刁钻的题目。
韩墨初依旧一字未错。
“嘶...唉...”二十二记戒尺打完,韩墨初动了动自己挥动戒尺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您也心疼心疼臣的膀子吧,这可是个累人的活计。”
顾修没有理会韩墨初的风凉话,小心翼翼的曲攥手掌。掌心夸张的肿痛已经让他的左手彻底握不上了。
“殿下,要不要讲和?”韩墨初凑到顾修身边轻声笑道。
“不!讲!”狼崽子一字一顿的吼出两个字。这两个字里饱含了这个狼崽子对韩墨初其人的深恶痛绝。
“唉,那殿下就继续看吧。臣是无所谓,在宫中一日便吃一日俸禄,您便是背到七老八十也无妨。”
“韩墨初!你给我滚出去!”顾修咆哮着朝韩墨初扔了本书,韩墨初无比轻巧的躲了过去,立在门前笑眯眯的朝顾修行礼:“臣告退。”
午后时韩墨初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糖包。
是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堂屋内的顾修依旧在埋头苦读,韩墨初极没眼色的将那糖包凑到顾修鼻子底下晃了一圈。
顾修连日苦读,已经许久没有正经吃过东西,闻到糖包的气味儿本能的想拿一个。谁知刚伸了手韩墨初便将盘子端到远处:“殿下,您不是让臣滚出去么?”
顾修顺着糖包盘子,又看到了那个笑容可掬的韩墨初。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回来。”顾修收回眼神,继续将目光集中在了书本上。
“自然是想让殿下看看御膳房新蒸的糖包可口不可口。”韩墨初当着顾修的面撕开一块糖包的软皮糖汁顺流而下,看着好不诱人。
“无稽。”顾修冷哼一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便不再搭理韩墨初。
“殿下,要不您叫臣一声师父,臣便分您一个。”韩墨初无比大方的从盘子里拿起一块糖包伸到顾修面前:“怎么样?”
这哄骗幼童的把戏狼崽子顾修很显然不会领情,一爪子便将糖包拍的老远。
韩墨初也不恼怒,将糖包拍拍灰尘,捡回盘子里,自顾自寻了本书,靠在一旁的墙边翻看起来,翻到双眼沉重发酸时便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深夜,韩墨初转醒过来。
窗外雨声阵阵,不远处的顾修还在守着夜灯背书,神情专注且投入。
韩墨初悄无声息的起身,缓步走到顾修身后,正欲帮他拨剪灯花。
恍然间觉得身前的少年身形晃动,最后整个人都毫无防备的向后倾倒,若非韩墨初反应够快,那少年非撞了头不可。
“殿下?”韩墨初低头唤了一声,少年没有反应,整个人软的像面团一样,任由韩墨初摆弄。
韩墨初皱眉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发现少年呼吸均匀顺畅,原来只是睡熟了。
顾修这几日为了与他斗气,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也没有正经吃喝,且注意力高度集中。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身体再强,撑到这会儿也该是极限了。
韩墨初摇头展笑,将那狼崽子顾修打横抱了起来,朝堂屋之后连接的卧室走去。
转进顾修的卧室,韩墨初彻底怔住了。
这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走进顾修的卧室,那卧室里竟然也同堂屋一样,是一间空屋。
一应陈设皆无,墙角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衣箱,衣箱旁边是两双官靴。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席地铺着一床被褥,枕边是小太监宝德临睡前留下的灯盏,灯盏照亮的地方立着一杆椆木长!枪,比寻常军营所用的小些,看起来是顾修这样的少年人用的。
长!枪,云氏一族无论男女皆习长!枪。
云家游龙枪,枪走如龙,战场之上,二三十人难以近身。
原来每日顾修天不亮便起身,都是在练枪。
韩墨初抱着熟睡的顾修在那空荡荡的卧室里走了一圈,想了想还是将那孩子抱回了自己的卧室。
顾修大约真是累极了,韩墨初将他放在榻上的一瞬间,他便本能的把脸挤到了枕头里。眉头皱着,整个人尽可能蜷缩成一个小团。看起来便像一只小兽,还是一直极其没有安全感的小兽。
韩墨初悄声在屋内燃了一点安息香,又替顾修脱了靴子,宽去外袍。
韩墨初的动作很轻,因为睡熟的顾修始终眉峰紧锁,好像随时会醒来一般。
安息香青烟袅袅,冲入鼻息,顾修的眉峰也随之渐渐舒展。
韩墨初又小心翼翼的拿起顾修的左手,翻开手掌,观看自己的“杰作”。
顾修的手掌肿的很高,从指尖到掌心都呈现一片斑驳的青紫,掌根处已经有了瘀血的硬块。韩墨初用拇指指腹轻轻一按,熟睡的顾修便立刻挣扎起来,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哼了句什么。
韩墨初侧头细听,只听睡梦中的顾修正念叨着两个字:“师父。”
韩墨初欣喜的扬起嘴角,心下暗道:原来这小狼崽子心里早就认了他了,还非要强撑着面子。
韩墨初还没美够一刻钟,便又听得榻上的顾修念叨了一句:“我就是不叫你师父。”
韩墨初的笑容在唇边僵了一下,出声骂了一句:“狼崽子!”
他随即也更衣上榻,将顾修挤到了一边。
鸟鸣声声阵阵,熟睡一夜的顾修被雨后刺目的阳光唤醒。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顾修一夜安眠,大约是太久没有睡过这样久。顾修醒来时太阳穴微微发胀,无意识的伸手按了按头顶。
恍惚回神,猛然间发现自己并不在原本的卧室之内,身边还睡着一个韩墨初。
顾修瞬间从睡榻上弹了起来。
“殿下,您醒了?”听见动静的韩墨初也坐了起来,初醒的韩墨初带着一丝慵懒,嘴角挂着淡笑,看着明显瞳孔放大的顾修:“殿下昨日读书睡着了,臣怕您受凉,本想抱您回您的卧室,谁知竟见您卧室中没有卧榻,所以臣便自作主张,将您抱到臣的卧室里来了。”
“你该叫醒我。”
“臣试过,可殿下睡得太熟。”韩墨初伸手披上一件外衫:“殿下,您卧室里为何没有卧榻?”
“睡不惯。”顾修简简单单的答了三个字便自顾自的下榻更衣。
“殿下昨日在臣这里睡得不是很习惯么?”韩墨初笑道。
顾修回身看向韩墨初,意味深长的说道:“宫中的卧榻太高,底下会藏人的。”
韩墨初的眉峰骤然收敛,脸上神情微变:“殿下的意思是,您入宫后有人想要您的性命?”
“是。”
“那殿下可知是什么人?”
“很多人。”顾修淡淡道,随即便低头自顾自的整理衣衫,无奈左手有伤,衣带系的有些凌乱:“从我回宫第一日,就开始了,我怎么可能知道是什么人?”
“所以殿下才把这宫里都搬空了?”韩墨初走到顾修身前单膝跪地,为顾修整理衣带:“后又打伤宫人,传出凶残之名,还不惜屡次触怒君王,将自己禁足于此?”
“是又如何?我总要活下去。”顾修的语气里含着些不可察觉的悲哀:“我外祖之族尚在北荒挣扎求存,我总要先活下去,才能以待来日吧?”
韩墨初双手一顿,心下一紧。
顾修眼下的处境,当真比他想得还要不好。
永熙五年,皇长子顾倡坠马身亡。孟氏皇后因伤心过度离宫修行,自此不问宫务。这宫中管事之人便成了贵妃韩氏。
韩氏是宰辅韩明的亲妹妹。顾修是云瑶的孩子,此次孤身回宫,这位韩贵妃必然不会让他好过。
顾修这孩子自幼生在极北蛮荒之地,性情冷僻,不善言辞。君王对他又时常苛责,根本不会听他多说一句话。所以为了自保,他不得已只能用尽一切办法将所有人拒于千里之外,更不能轻信一人。
包括他韩墨初在内。
韩墨初仔仔细细的将顾修的衣衫整理完毕,抬头正色道:“殿下,您要不要信臣一次?”
“信你何事?”
“信臣想让您活下去。”
“为何?”顾修皱眉不解:“我生我死与你何干?”
“因为臣与殿下一样,在这宫中无根无基。臣并非权臣举荐,也不是君王授命,臣不属于这宫内任何一方势力。臣是自揭皇榜,自荐而来。臣身为皇子少师,殿下的生死荣辱自然与臣息息相关。所以臣对殿下唯有尽心二字,绝无其他。”
“......”顾修没有答言,冷漠的脸上依旧不带多少表情,韩墨初看得出他眼神中的忏动。
“殿下,您若愿意,臣愿与您击掌盟誓,今后无论际遇为何,都与您共进共退。”
韩墨初竖起左手手掌,目光坚定的立在顾修面前。
顾修右手紧握片刻,复又松开。
顾修与韩墨初相识时间虽不长,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韩墨初比先前那些带着恶意接近他的人绝不相同。
昨夜,韩墨初没有趁他熟睡加害于他。
连日来,韩墨初虽行事与他斗气,可话里话外全是对他有益的教导。韩墨初才华横溢,他心下敬服却没有表露。他数次言语冲撞,韩墨初也从不计较。
他不同情他,也没有看不起他,更没有对他敬而远之,因为他的不信任而敷衍他。他想让他成长,想让他变强。
韩墨初自江湖而来,他自蛮荒而来,他二人虽来处不同,又都是这宫里的异类。
于旁人是异类,于他们自己却是同类。
既是同类,便该惺惺相惜。
最终,顾修也缓缓抬起右手,无比郑重的与韩墨初对在一起。
韩墨初顺势握住了顾修伸过来的手掌:“今既盟誓,便不再相疑,臣自此与殿下共同进退,不违今日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