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伏,空气中都带着恼人的热浪。
虽说那日与顾修合掌盟誓,可韩墨初对顾修读书的要求丝毫没有放松。
每日晨起小考,错一字便抽一记戒尺的规矩依旧未改。唯一改了的便是有了韩墨初的悉心教导,顾修犯的错越来越少。
若是有哪一日顾修功课甚佳时,韩墨初也会破格教他些有趣的旁门左道。比如兵法阵法,机关秘术,海外列传,旧朝古籍,等等等等,寻常十二岁的少年见都见不到的本事。
不过这其中顾修最喜欢的还是拳脚功夫,少年的根骨强健,一点即通,简单的招式只要看一遍便能学得有模有样。
那天,似乎是三伏天内最热的一天。
顾修晨起小考,错了三个字。
韩墨初依例公事公办,谁知刚把戒尺抽出来在顾修掌心上搭了一下,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丽的女音:“住手!做什么呢?”
韩墨初应声回头,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那少女头戴珍珠百蝶冠,身着芙蓉百花裙,生得螓首蛾眉,落落大方。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提着食盒的宫人,一看便知是宫中贵人。
此时,那贵人清灵秀丽的小脸上此时正挂着愠怒,眼神犀利的盯着韩墨初:“我七弟是犯了什么错了,你要这般责罚?”
韩墨初将手中的戒尺放在手边,恭恭敬敬的朝那少女行礼:“下臣韩墨初,见过贵人,不知贵人是?”
“吾乃晴昭公主。”少女正声言道,脸上愠怒不减:“你就是那个揭榜入仕的韩墨初”
晴昭公主顾锦,是大周皇朝唯一长大成人的公主,也是唯一的嫡公主。生母便是那位离宫修行的孟氏皇后。
大周女子在顾锦的年纪基本已经可以议婚。只因顾锦是嫡出之身,自幼生母与兄长又相继离她而去。君王格外心疼偏爱,议亲之事也一直不紧不慢,满朝文武也无人甚提。
而顾锦与顾修的渊源则要从上一辈说起。
昔年,君王顾鸿刚被立为太子之时,发妻云瑶便以久不能生育为由自请退于侧妃之位。太子顾鸿也因此迎娶定国公孟氏家中贵女孟雪芙为太子妃。
她母亲孟氏入府虽为正妃,可自幼娇养于内宅的温婉淑女,哪里应付得了太子府中的莺莺燕燕。
若是没有那位身为将军的母妃扶持庇护,她的母亲几乎要被那一群女人生吞活剥了。
她从记事起,最记忆犹新的便是那性如烈火的云母妃。那位英气世族的母妃时常抱着她和兄长骑马,教他们认字,将他们视如己出。
她还记得那位母妃离宫当日母亲还拉着年幼的她去崇宁宫父皇面前跪奏陈情,可惜无济于事。那位云母妃还是走了,带着肚子里的弟弟一起走了。
那年祖母离世,临终遗言是要接云母妃的孩子回宫中时,她便暗暗下定决心要将这个弟弟视为同母所出的血亲手足。
自顾修入宫时起她一向是疼惜照弗,事无巨细。只是多数时候都碍于宫规,处处显得力不从心。
两月前,她那个自小骄横跋扈的六弟顾攸与顾修动手打架时她身在宫外,事情传过来时顾修已经吃亏受罚了。
她心里正憋着一口未平的意气,今日这个韩墨初算是撞在她枪口上了。
“是,正是臣下。”韩墨初弯眸笑道:“回公主所言,臣目下正在与七殿下授课,臣身为皇子少师有严教之责,若有冲撞,还请殿下恕罪。”
顾锦并不打算理会韩墨初,而是径直走到了顾修身边,一把将顾修往怀里一拽:“驰儿,告诉长姐他可欺负你了?”说着又拉起顾修的左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打疼了没有?若是打疼了,长姐便问他的罪,将他赶出宫去。”
借着顾锦之口韩墨初第一次知道了顾修的表字竟然是云驰,排的是云家宗族的从字,驰儿则是乳名。
一向不擅与人亲近的小狼崽子顾修僵着半个肩膀任由顾锦抱着,轻声答言:“不曾。”
“韩少师,我七弟是最温和敦厚的皇子了,你可莫要欺他年少无母。我这做长姐的是时时看顾着他的。”顾锦一面手持团扇给顾修扇凉,一面无限宠溺的抚摸着顾修的发顶,对韩墨初的态度始终不太友善。
韩墨初不大在乎这位公主殿下对他的态度,只是实在不知眼前这位晴昭公主是怎么将“温和敦厚”四个字和顾修这个三丈开外生人勿近的小狼崽子扯上关系的。
还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是,臣下谨记。”韩墨初温声答了一句。
“驰儿,长姐前些日子出宫去陪母后了,所以没来看你,你这些日子可过得...”顾锦话未说完,看了一眼周遭的环境,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知道她弟弟入宫没几日就教人把宫里搬空了,所以室内没有坐椅,她来往几次也习惯了。加之方才她光顾着阻拦韩墨初打人,并未细看屋内。如今细看一圈方才发现这归云宫偌大的堂屋里不光没有任何陈设,除了那两张习字的小方桌,便是一道堆山码海的书墙,地上还有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小东西,零散琐碎,几乎没有什么地方下脚。
顾锦那刚刚缓和的表情瞬间又凝重了起来:“驰儿,你这宫里便没人收拾么?”说罢眼神有意无意的看向韩墨初:“韩少师,您每日便在此处与我七弟授课,不难受么?我七弟年幼省事,不懂得指使奴才,难道您也不懂?”
“回公主,是臣疏忽了。”韩墨初温声答道。
韩墨初的确疏忽了,若非今日顾锦来此,他也未察觉这间堂屋什么时候乱到了这个地步。
易先生留下的那间巨大的藏书阁常年倍受冷落,里面藏书如海,却不知为何乎无人问津。他便给了那看管藏书阁的老太监几十两银子,随后就将他和顾修想看的书都搬了回来。
从一卷两卷,到十卷八卷,借得越多便越懒得收拾。每日翻动得也多,书本也都有用处,便都未归还,有时为了能让顾修更直观的看见书中记载的东西,他还亲自动手做了不少实物,零零散散的都堆在地上。
宝德素常是个憨傻的,让他做的他才做,堂屋里的东西也不敢乱动,只敢每日扫了浮灰便退下。
顾修与韩墨初又都不理论,每日只管读书写字,习武练拳。
所以归云宫这间巨大的堂屋便开始越堆越乱。
更为神奇的是,因为宝德的兢兢业业,所以这一堆书墙虽纷乱不堪,但只乱不脏。
这些日子,韩墨初与顾修同饮同食,同起同卧,他自认将顾修照顾的很妥当。
可惜,韩墨初再心细如发也是个大男人。
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半大的小子,外带一个半傻不呆的宝德。
整个归云宫上下的日子,只用稀里糊涂四个字便能形容了。
“长姐,改日我让人收拾了就是。”顾修也看了眼身后的书堆,嘴上说着改日收拾,但心里却丝毫不觉得眼前这番波澜壮阔的凌乱究竟有什么不妥。
“我看也不必改日了,让我带的人给你收拾了就是。左右我也带了不少东西给你。”顾锦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基本上没眼再看这间屋子了。
“长姐。”
顾锦并不打算给顾修拒绝的机会,出言将顾修要说的话堵了回去:“韩少师,算算日子我七弟两日前便该解了禁足的,您带着他去宫里走走,稍后等这里的功夫收拾完了,您再带他回来。”
韩墨初顺势答应下来,朝顾修招招手将其唤到身边:“殿下,您随臣去罢,憋闷了这些日子,您也该出去走走了。”明面上说罢,又俯身对着顾修的耳朵小声说道:“殿下,臣陪您去练练拳脚如何?”
顾修听罢,转身便朝屋外走去,似乎生怕走得慢点韩墨初便反悔了。
转出归云宫,看着狭长的宫道,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无措。
韩墨初入宫不久,自入宫起除了藏书阁几乎没怎么去过别处。
顾修同样,他入宫尚不足一年,君王顾鸿早有旨意,皇子们不必晨昏定省。即便不禁足的日子他也是深居简出,极少出门。
因为他每次出门,准保会沾上麻烦。
冷不防让他二人在宫里走走,还当真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顺着宫道漫无目的向前。
归云宫地处偏僻之地,宫道两侧皆是背光之地,款步走来,也不算太热。
“殿下,臣看公主殿下很疼爱您。”
两人并肩而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嗯。”
“那殿下为何不依公主而居?”
“宫规在上,男女有别。”顾修看着前头看不到头的宫道,叹了口气道:“而且,似我这般处境,长姐心思恪纯,来日还要离宫成婚。我还是不要与她太亲近的好。”
“殿下是怕来日若出事,对公主有所连累么?”
“嗯。”顾修点了点头。
顾修虽看着性情冷僻,可却是个常存善念的实心少年。
晴昭公主待他的种种如何,他一早便记在心里。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不想这位长姐为他的事费心操劳。
“殿下话虽如此,可对于真心亲近之人而言,便是刀山火海也不觉受累。殿下自己扛着这许多事”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肩上担子太重,会长不高的。”
顾修没有答言,反而迅速抓住了韩墨初的手腕,双腿借力反身别住韩墨初的左脚,挥手便是一拳。
韩墨初仰面闪躲,顺势挣脱束缚,向后退开了两步,立在原地笑道:“殿下的身手倒是越练越快了,若是殿下方才手中有剑,那臣便躲不开了。”
“可我还不会使剑。”
两个人继续并肩而行,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臣可以教您啊。”韩墨初笑吟吟的对顾修扬了扬眉峰:“您叫声师父,臣无有不应。”
“我不想学剑。”顾修快步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将韩墨初甩在身后。
“殿下,都这么久了,臣下对您一直尽心竭力,还配不上您一句师父么?”韩墨初摇摇头,满口的世态炎凉。
“韩少师。”顾修瞧了人一眼,放慢脚步,很给面子的叫了一声。
“也罢,韩少师也是一样的。”韩墨初笑眯眯的应了一声,重新走到顾修身边与之肩并肩的继续向前。
眼前的宫道又宽又长,这条路通向何处,两个人都不得而知。
不过一条路上能有人并肩而行,无论去向是何处好似变得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