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深夜,韩墨初说完了今日的典故,熄灭了灯盏,已是万籁俱寂,正该入眠之时。
韩墨初合眼不久,便听得对面顾修的床榻上有翻覆难眠的动静,往日这个时辰顾修早已安睡。今日如此必有缘故,遂出声询问道:“殿下可是睡不着?”
“睡不着。”黑暗中,顾修轻声答道。
韩墨初翻身坐起,摸黑寻了火石将桌上的灯盏重新点燃:“殿下所为何事?”
“我在想今日那只黑熊。”顾修也坐了起来,眼睛盯着韩墨初重新点亮的油灯。
“殿下是觉得那黑熊有问题?”韩墨初将外袍搭在肩头,举着油灯走到顾修面前,坐在了榻边的小杌子上。
“嗯。”顾修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不知,罗刹为何要以活熊为供。”
“罗刹国多山地,多密林,多有熊罴出没,因此罗刹也素有驯熊取乐的传统。”韩墨初温声答道:“不过,每每外邦以此等巨兽觐献都是带着威慑,挑衅之意的。毕竟两国接壤,这些年也是摩擦不断,罗刹国王大约是想借此熊震慑我朝中贵戚吧。”
“可是。”顾修若有所思的皱着眉头:“长姐说那黑熊是要在万寿节上献艺的,还有其余外邦在场。若有意外不是引战之举么?”
顾修无意间的一句话,韩墨初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让人觉得隐隐不安。
当下,韩墨初并未发作,而是拍了拍顾修的肩膀轻声道:“殿下还是别多想了,当日若有意外,臣会护着殿下的。”
八月十六,是君王顾鸿的万寿节。
前日是中秋,因第二日便是君王万寿,因此自永熙朝始,宫中便取消了中秋家宴。
改为合宫分赏月饼,菊花,鳌蟹。
顾修在宫中虽是个无根基的,但看在晴昭公主的面子上,内府司并不敢克扣顾修的用度,这些节赏一向只多不少。
皓月当空,夜风习习。
本是持鳌赏月的好时候,无奈归云宫的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对饮可用的石桌石凳。
韩墨初便拉着顾修斜靠在堂屋门前的石阶上,两人中间放着一小碟月饼,一壶桂花清酿。
过去在百茗山时,每当中秋佳节,韩墨初也都会似如今这般与苏澈对月饮酒,有时饮得酩酊大醉。
次日晨起,两人横七竖八的睡在院子里,脸上还挂着易鶨先生趁他二人熟睡而画上的络腮胡子。
而今他入京多日,也不知百茗山上是否一切安好。
每逢佳节倍思亲,古人诚不欺我。
韩墨初忍不住对月干杯,侧头看向一旁只是抬头望月的顾修:“殿下,在想什么呢?”
顾修转头与人相视一眼,淡淡回道:“在想北荒。”
韩墨初端杯的手陡然一怔,随后倏然笑开:“北荒的月亮也是这样的?”
顾修摇摇头:“北荒的天幕上,有星星。”
韩墨初眯起眼睛,看着天幕上那一轮圆月。
虽明亮皎洁,却孤悬于天际之上。
这处境,像极了宫墙之内的君王。皇权至上,孑然一身。
“殿下,您要不要陪臣饮一杯?”韩墨初将另一个空酒盅推向顾修手边。
顾修低头看着酒盅,摇头道:“我不会饮酒。”
“殿下这个年纪,少饮一杯也是无妨的。”韩墨初微笑着将两个酒盅斟满,端起其中一个对顾修道:“古人言,酒可寄相思。唯愿臣与殿下心中所念之人,皆平安。”
顾修亦端起酒盅,与韩墨初的酒盅轻轻一撞,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随后二人皆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列的酒香入喉,韩墨初脸上笑意更深,望着天边的圆月,一时间感慨万千。转身提起酒壶想与顾修再斟一杯。
回身间,只见此时的顾修已经毫无征兆的歪倒过去,手中的酒盅也滚落一边。
韩墨初伸手扶起顾修的肩头,但见顾修双颊被酒烧得通红,侧耳细听依稀能听见顾修细微的鼾声。
韩墨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看来桂花清酿给孩子喝还是烈了点儿。”
说罢,韩墨初打横将少年从地上抱起,几个月的功夫,顾修似乎比先前重了不少,压在臂弯上沉甸甸的,不似初次抱他时那样清瘦。
月影余晖,将二人的身形都拉得老长。
韩墨初偶然抬眼,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月亮。
高悬的孤月旁,不知何时亮了一颗明星。
翌日清晨,顾修依旧在与往常同一时晨醒来,可不知为什么头脑沉重发胀,努力了几次也睁不开眼睛。
本想就此睡去,恍然间想起今日是君王寿辰,顾修身为皇子,一早便要入崇宁宫请安贺寿。
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冲开了顾修的眼皮,整个人都猛得弹了起来。
随着顾修坐起,一阵眩晕也随之而来,太阳穴两边突跳发痛,喉咙里也火烧似的难受。
初次饮酒的顾修并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能坐在床头暂缓不适。
“殿下,饮盏蜜羹吧。”韩墨初将一早温好的蜂蜜盛了一盏搁在顾修手上:“现下时辰还早,殿下不会误了御前请安的。”
顾修端着盏子一饮而尽,温热的蜜羹缓解了喉头的焦灼,神志也跟着清明起来。
神志清明的顾修渐渐回忆起了昨日,他原本在院子里和韩墨初赏月,为何如今会睡在屋里?不由得出言问道:“我昨日是怎么了?”
“殿下醉了。”韩墨初边说,边低头与顾修套上靴子:“今日夜宴,殿下便不要饮酒了。”
归云宫中的宝德是个憨憨的半傻,每日只知洒扫跑腿,顾修又执意不肯要再多一人服侍,因此顾修近身之事,一切皆由韩墨初亲力亲为。
顾修双脚落地,韩墨初便将准备好的赤色祥云蟒袍与顾修换上。
今日是万国来朝的日子,顾修身为皇子,是为皇家颜面。
哪怕素常再不讲穿戴,今日也要锦衣华服,以彰国威。
更衣梳洗完毕,宝德在跟前轻叩门扉:“七殿下,公主殿下的轿辇在门前了。”
顾修应了一声,又与韩墨初告辞一句便转身出了门。
顾修走后,韩墨初也自行更衣梳洗。换了那身他那身四品公服,前往含元殿前,候领夜宴。
领宴前百官皆候于含元殿前,京兆府尹姜篱也在其列。
自京兆府中一别,已是数月未见,姜篱一见韩墨初便忙不迭的上前寒暄:“贤弟这些日子在宫内可还习惯?仕途可还顺遂?”
“劳世兄记挂,一切安好。”
“听闻这些日子,贤弟将七殿下教养得很好,连陛下也夸赞了?”
“殿下原本天资便不错,在下只是稍加点拨罢了。”
韩墨初与姜篱二人一言一语的闲谈。
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随着内宫总管崔尚的一声通传,宫宴正式开始。
韩墨初随着百官的脚步,进入了那个气势恢宏的含元殿内。含元殿是为大朝所用的正殿,纵深极大,容得下数百人同时饮宴。殿内,一百二十八盏琉璃宫灯华美非常,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一十九级御阶高台之上,君王顾鸿身着大裘冕,顶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于九龙金椅上。宠臣南曦穿着一身极尽奢靡的孔雀翎,宛如正宫一般的与君王并肩落座。顾鸿对这个南曦公子的宠爱,已经到了毫无避讳的程度了。
龙椅左右两侧设着四张高桌,分别坐着忠勤宰辅韩明,镇国将军丁玉,以及宇诚,康盛两位亲王。
韩墨初的目光在那位宰辅大人的身上停留片刻,沉默的挪开了眼神。过往十六年,韩墨初终于将这个活在生母口中的父亲看在了眼里,记在了脑子里。
毕竟,母亲原本只是往侍郎府中送菜的农女。因为样貌实在美丽,所以被当时还是兵部侍郎的韩明用十两银子的聘礼抬进了家门,幸过几次便抛诸脑后了。
这个只一心谋求高位的宰辅大人,起初都不知道那个他强娶回来的农女什么时候为他生了个孩子。在知道后也只是吩咐人用一块杂玉刻了一块韩府的家佩,天恩一般的赐给了处身凄凉的韩墨初母子,算是给了个名分。
韩墨初在韩府的时候连名字也没有。墨初这两个字,是后来易先生取的。
那时候母亲叫他小六,其余的人叫他野种。
今时今日,他韩墨初这个野种竟然是他府中第一个与他同殿饮宴的臣子。他其余那些出身高贵的儿子,还是一样的一文不名。
御阶正中的平台上同样设着四张高桌,坐着贵丽淑贤四个一品宫妃。御阶之下左侧正位之上,依次坐着二皇子顾值,三皇子顾伸,晴昭长公主顾锦,四皇子顾偃,六皇子顾攸,顾修年纪最小,坐在末位。紧接着百官,宗亲,命妇,使臣等皆依次落座。
韩墨初的座次距离顾修的座次并不算近,只依稀看得清顾修的侧脸。
顾修不改往日,依旧是一众皇子中坐得最端正的一个。
韩墨初的座位正对面,便是那日所见的两个罗刹使臣。那二人正把玩着一个五彩琉璃盏窃窃私语。
待众人悉数落座完毕,顾鸿朝老太监崔尚点头示意。崔尚会意,立于高台之上,高声喝道:“陛下有旨,开宴,奏乐!”
宫内众人闻言,皆行礼,齐声回道:“谢陛下隆恩,恭祝陛下千秋万岁。”
紧接着细乐声起,舞姬翩然入内,于宫宴正中翩翩起舞。候在宫门之外的侍宴太监提着食盒鱼贯而入,为参宴的贵人们布菜斟酒。宫宴上的菜肴精致奢华,所用器物也皆是万金之数,如此种种皆彰显着□□国威。
韩墨初为官不久,一直随顾修居于归云宫内,夜宴之上左右皆是同僚,韩墨初也少不得与之寒暄一二。
韩墨初这些同为少师的同僚都是进士出身
二皇子幼时开蒙的少师三年前已经去世了,而今新上任的这位姓张名启,是永熙九年进士出身,为人十分健谈。才见了韩墨初便异常热情的连敬了三杯酒,又说起来年要随二皇子离宫入府,如何安置个人家眷的事情来。
三皇子顾伸的少师名叫崔崇,时任前朝正五品监查御史,是大周开国以来为数不多的在前朝任职的皇子少师。永熙九年,三皇子顾伸在与五皇子顾佑在御湖旁玩耍,意外失足落水,五皇子顾佑溺毙而亡,他也落下了终身残疾。一月有半月都在病着。不仅常发咳喘,出行便要以轮车代步,不能习武,也不能骑射。加上其本身资质也极其平庸,君王与淑妃都觉得没了什么指望,君王便指了崔崇这么一个与淑妃母族沾亲的小官挂了个少师之名。本职公文处理完毕后再与顾伸授课,讲些中庸之道。
四皇子顾偃共有三位皇子少师,一位习文,一位习武,还有一位专讲公文撰写的。皆是忠勤宰辅韩明之嫡系亲信。这三人对其余同僚向来都是淡淡的,各自圈在自己的小圈子里。
六皇子顾攸的少师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学究,姓白名随,太!祖朝时曾是翰林院的编修。说起话来温吞吞的,总觉得过不了一刻人便要睡过去了。六皇子生性顽劣跋扈,娇纵异常,也就只有这位白老先生的好性子能受的住。
宴席间,韩墨初时不时的看向顾修的位置。因他晨起嘱咐那孩子不能饮酒,自夜宴伊始那孩子便没有动过杯盏,甚至没怎么动过筷子。
其余皇子皆是左右逢源,连那个传言中体弱多病的三皇子顾伸也是满面笑容的频频举杯。
独顾修一个,像是雪花落入温水中,融进去便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