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九月中,接连几场暴雨,天气明显的冷将下来。
历时一个月,韩墨初的万国图终于竣工了。
虽比不得易鶨先生那里那副那般脉络清晰,但也十分难得了。
万国图与顾修过往所见的山地图,地方图都有不同,六尺见方的羊皮纸上绘制着一个巨大的球型剖面图。
看着那张图,顾修方才知道原来大周,与周遭十数个毗邻接壤的国度只是那图上的一个区域,在隔着山海的地方,还有无数顾修闻所未闻的国度。
少年人的眼界瞬间被打开了。
幼年时,他以为一望无垠的北荒便是最大的。
后来内侍接他入宫,他途径各地,才知道目之所及皆是大周国土,他便又觉得大周是最大的。
而今,他又看见了。大周之外,更广阔的天地。
韩墨出拉着顾修的手一一抚过那些笔墨描绘的国土,温声道:“殿下请看,这才是世界。”
“世界?”一个陌生的词汇闯入了顾修的脑海。
“世界一词原本出自佛经中的梵语,不过易先生昔年教导臣时便将你我如今所居的天地便称之为世界。”
“世界。”顾修将这个词又在心里反复回味了一遍。一颗满溢着雄心壮志的种子便这样在少年的心底里萌芽了。
“殿下,您今后想要个怎样的天下?”
顾修陷入了片刻的深思。
在这个世界之中,大周的国土不是最大,物产不是最丰,国力不是最强,少年人的胜负欲是很强烈的。
他迫切的想用他的手,将他所在的大周王朝建立成这张万国图上,最强胜的国家。
顾修的指腹划过大周国土的每一寸边境,一字一顿的说了八个字:“长安永宁,盛世太平。”
少年眼神中的热切让韩墨初仿佛看到了一个多年以后执掌天下的明君英主。他不由自主的嘴角上扬:“殿下,有朝一日,您会实现您心中所想的。”
顾修从那张万国图中收回眼神,目光落在了韩墨初身上:“那师父想要个怎样的天下?”
“臣与殿下想要的,是同样一个天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韩墨初留在顾修身边,似乎不仅仅只是为了昔日的那个救命之恩。而是顾修这个少年,实在与他太相契合。守着顾修,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儿时起不断重复的噩梦了。他也终于理解了易鶨先生那时说的,拿剑的人只朝前看这句话的意思。
“无论来日境遇如何,臣皆随殿下左右。”
“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韩墨初温声轻笑,伸手将那张万国图卷了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殿下要先将资治通鉴好好背下来。”
顾修陡然一愣,随即拿起了手边那本连读多日的《资治通鉴》,低头伏案,苦读起来。
韩墨初伸手揉了揉顾修的发顶:“殿下,好逸恶劳和好高骛远都非正道,您要先走眼前的路,才能走得更远。”
入冬前的一个天朗气清的早晨,顾偃带着宝庆过来了。
这是顾偃自去岁顾修入宫以来,第一次亲自登门。
归云宫内的坐落他听宝庆与他形容过,可今日亲来登门还是被那院子里的空旷吓了一跳。
自他记事起,这宫里四处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花团锦簇的,哪里有这样冷僻的院落。
见顾偃登门,小太监宝德将他引到顾修所在高声向内通传:“七殿下,四皇子殿下到了。”
顾偃立在堂屋门前,隐隐听得里面一阵细碎的整理声,随即便传出了顾修的声音:“请四皇兄进来吧。”
顾偃推门入内,眼前的景象又使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他从未见过这般凌乱不堪的内室。
半人高的书墙将堂屋之内堆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散落着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器物。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便更别提落座了。
顾修便跪坐在一张小矮桌前写字,韩墨初则立在一旁,微笑着同他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韩少师不必多礼。”顾偃迅速收敛了眼中的震惊,虽说他着实搞不懂,两个分明端正如山的人是怎么有勇气坐在这样凌乱的房子里的。
“四皇兄今日可有何事?”顾修从低矮的小桌上应声抬头。
“七弟,今日好天气,不如同去猎场松松筋骨?”顾偃朝顾修伸手,试图将顾修从桌前拉起:“我记得日前送了一柄弓给你,今日恰好去试试。”
顾修看了看顾偃伸出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韩墨初。
顾偃会意,转而对韩墨初道:“韩少师,古人常言劳逸结合,今日您便放我七弟去一趟,来日功课若有遗落,我这个做兄长的替他补足就是。”
顾偃的那番话说的十分漂亮,俨然一个心疼幼弟的至亲兄长。
“殿下不必如此说,臣并没有拦阻的意思。”韩墨初朝坐在正中的顾修颔首示意:“殿下,您可想去?”
顾修想了想,问道:“我若前去,那少师可能同行?”
“自然,只要韩少师愿意,正巧我也有些学问上的事想请教韩少师呢。”顾偃不假思索的答应下来。
那日夜宴之上,他见识了韩墨初的身手与才华,更笃定了要与之深交的想法,他而今亲近顾修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结交韩墨初。
方才顾修一问,正中下怀。今日韩墨初若能同去,他便又多了一个能亲近韩墨初的机会。
“既然殿下诚心相邀,那臣便却之不恭了。”韩墨初笑道:“请四殿下先行一步,臣与七殿下更衣完毕后随后便到。”
为方便宫中皇子习学骑射,自太!祖朝始,大周皇城内便修建了一片五亩见方的校场。后来便慢慢演变成了宫中皇子及宗室贵族的少年们逐雀纵马的猎场了。
顾修素来与那些贵族子弟玩不到一处,因此自入宫以来从未来过此地。
韩墨初与顾修到时,顾偃已经早早换好衣裳等在场上了。见顾修来时,顾偃十分亲厚的上前去牵顾修的手,顾修抬手扶了下肩头的短弓,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七弟,韩少师,你们来得正好,咱们正在争彩头呢。”顾修的闪躲,并没有让顾偃脸上亲切的神情有任何改变,只是换了个姿势并肩走在顾修身边。
顾偃引着顾修走到猎场正中,今日的猎场之上还有另外四五个宗亲家的少年,顾偃带着顾修一一引见。
那些少年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未满十三岁的顾修立在这些人中竟看不出多少差距。
“七弟你看,那便是彩头。”顾偃指了指不远处的猎场边缘处两个马倌儿手里牵着的一匹骏马。
那骏马通体雪白,身形健硕,背上垂着异于常态的卷曲长毛,精神抖擞。对于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孩子而言,那是比多少奇珍异宝都有吸引力。
顾修也是一样。
“果然是个好彩头。”韩墨初站在一旁看着那匹骏马由衷的赞了一句,又问道:“不知赛制如何?”
“每人十支羽箭,箭尾上有编号记数,大家同时上场追逐猎物,中靶者多的便可得彩了。”顾偃笑道:“韩少师可要上场一试?”
“多谢四皇子厚爱,臣便不上场了,诸位殿下和公子都是少年人,臣即便得胜,也是胜之不武。”韩墨初眯眼轻笑:“臣还是看殿下们的身手就是了。”
“那七弟上场试试吧。”顾偃看看身旁的顾修。
顾修盯着那匹白马看了一会儿,转身答道:“好。”
言罢,顾偃命马倌儿们从马棚中牵过七匹枣红色的骏马,虽说都是良驹,可怎么看也不如彩头的那匹青鬃白马。
众人各自选了一匹,翻身上马,韩墨初则退到场地旁边的旁观席上,看着马背上的顾修。
另外有几个校场太监推着两个铁笼,一个笼中是跃跃欲出的野兔,一个笼中则是扑闪着翅膀的灰色野鸽子。
随着笼们打开,猎物们倾巢而出。众人都夹紧马腹纵马追逐起来。
顾修骑在马背上,骏马奔腾如飞,顾修双手不扶缰绳,便在马匹奔跑中弯弓搭箭,一箭便命中一只野兔。
“好!七弟好箭法!”彼时的顾偃正勒马停在原地瞄准一只被追得乱蹿的野兔,见顾修纵马射箭的本事不由得喊了一声好。
顾修依旧没有勒马停下而是反身向天上那飞舞盘旋的鸽子又射了一箭,鸽子应声而落,险些砸到一个正在逐兔的世子的脑袋。
顾修的骑射是在北荒之地被母亲云瑶以一种近乎严苛的手段□□出来的,自他会走路时起云瑶便抱着他上马背,一天有半天都在马背上颠簸。
他还有一匹和他同年出生的小马,等他步子走得稳了,就天天往马背上爬。
顾修行猎的重点也与其余众人不同,那些贵族公子行猎时都喜追逐,追够了再停下来瞄准射杀。
顾修自幼所生的北地荒凉,几乎没有可以裹腹的庄稼粮食,多数时候是要靠行猎填饱肚子。
野外的猎物并不像宫中猎物那样蠢笨,若想猎得需有一击即杀的果断。
而宫中这小孩子过家家似的打法哪里是狩猎?兔子若是后面马匹不追便不跑了,鸽子离了笼子也只在低空处盘旋,仿佛生怕人射不中似的。
真正的狩猎不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能轻易停下,要一直在马背上高速行进,保持警醒。
因为一旦停下,人便有可能沦落为其余同样饥肠辘辘的野兽的猎物。
一场酣战下来,顾修便没有停过,翻身下马也不见多少喘息。
顾偃跑得脸颊通红,走到顾修身边笑道:“七弟的箭法真好,今日必然是头彩,来年春猎大典也必能拔得头筹。”
“四皇兄过奖了。”
韩墨初拿着水囊从旁观席上走了过来,将水囊递到顾修手中:“殿下,慢慢喝。”
顾修接了那水囊仰头灌了一口,便随众人一同走到旁边的旁观席上休息,小太监将各人所猎得的猎物堆到了众人面前,顾修面前宛若一座小山。
经过清点,顾修十箭命中,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七弟果然好身手,这青鬃马便是七弟的了。”顾偃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抬手命一旁的马倌儿将今日的彩头牵了过来。
顾修起身走到那马倌儿身前,接了马缰绳,熟练的捋了一把骏马的背毛,随即便将那骏马牵到了顾偃面前:“四皇兄,此马赠与你了。”
闻言,顾偃的脸上瞬时浮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喜,连连摆手道:“七弟,这是你的彩头,我怎可轻易领受。”
“我孤身入宫身无长物,那日皇兄赠我良弓一柄,我心中实在欢喜,一直想有所回赠,今日便算是对皇兄赠弓的回礼吧。”说罢,顾修将手中的马缰递到顾偃手中,后退两步,轻施一礼道:“请皇兄,不要推辞。”
顾偃将马缰攥在手里,心中已是喜得无可不可了,他原本以为今日要与这匹骏马失之交臂,不想而今失而复得。
“那皇兄我便多谢七弟之情了。”顾偃的喜悦已经流于表面,有些压抑不住了:“今日这些猎物,我会命人悉数送到七弟的住处。”
“那便有劳四皇兄了。”
回程的宫道上,又是只有顾修与韩墨初二人并肩而行,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头:“殿下,也学会笼络人心了?”
“原来这便是笼络人心?”顾修明知故问道。
“是啊,不过那青鬃马品相绝佳,殿下如此轻易的让与他人,不觉可惜么?”
顾修抬起头,一本正经的说道:“除韩少师外,皆可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