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时疫未清,宫中虽严防死守,终究还是有了染病之人。
短短七八日便有十来个人染病,还病死了两个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两个小宫女的死如同惊雷入海,震天霹雳,将宫中本就大行其道的灾星之说,闹得愈发沸沸扬扬。
顾修身涉其中,虽君王顾鸿不曾言明,可似乎已经默许了宫中上下对灾星的态度。
道远法师便又趁势向皇帝进言,称自己有可以确准宫中灾星的方法,只需君王下旨一试。
那日,冷风乍起,天空之上阴云密布。
顾修不顾长姐拦阻,硬生生的跪在了宫中的安华殿外,誓要为这座皇宫乃至整座汴京城消灾祈福。
这一跪,便是整整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顾锦与顾攸轮番来劝过无数次,可无论是大雨倾盆,还是秋风寒凉,顾修都始终跪在安华殿跟前不肯起身。
如此一来,宫中上下的冷眼和流言传得愈发邪乎,有说顾修是天狼星转世,所以才会连累云氏全族,也有说顾修是妖孽,如今跪在安华殿外便是等待天罚。
这三天,那位道远法师在这宫中上下拿着他那方五棱八卦镜将宫中各个角落照了个遍,还很不客气的要求钦天监监正随从,可怜一个堂堂正五品朝廷命官,给一个来路不明的道士做跟班。
顾修在安华殿门前长跪的日子,韩墨初一次也没来看过。
直至第四日清晨,跪得双膝麻木的顾修才又一次见到了韩墨初,他与顾修带了件披风,同时也带来了君王顾鸿的旨意,要顾修即刻前往崇宁宫回话。
顾修知道,韩墨初所言的委屈他已经熬过去了。
这三天,虽说韩墨初没有来看过顾修一眼,可不知为什么,顾修只觉得心如止水,没有什么可忧心过甚的。
行至崇宁宫外,韩墨初微笑着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殿下,您进去罢,臣就在此处等着您。”
崇宁宫内,龙书案后君王顾鸿搂着一身华服的南曦公子侧身坐着。旁边站着老太监崔尚,还有那个刀条窄脸,瞧着极不起眼的道远法师。
宫室厅堂之内左侧站着顾锦,顾攸,顾偃三人。右侧是坐在轮车上的三皇子顾伸,以及一旁新婚不久,刚从宫外王府里赶回宫中的睿王顾值。
顾修穿着一身先被雨水浸透,又被冷风嗖干的圆领夹袍,披着个明显是新套上去,且不大合体的披风整个人显得单薄又落寞。与顾鸿行礼时,顾修很清楚的看到了长姐通红的眼圈,若不是君王顾鸿在上,只怕顾锦一定会将他抱在怀里,结结实实揉搓一顿。
见顾修到了,顾鸿抱着怀中的小公子看了身边的道士一眼:“道远法师,朕今日依你所言将这些皇子公主都唤过来了。可是宫中这些日子疯传的灾星之论,有眉目了?”
道远法师手中拂尘一抖,单手立掌,站在君王面前道:“回陛下,贫道确实已然寻到了宫中星宿不利的贵人。那位贵人而今就在这厅堂之上。”
“既然如此,那就请道长直言那人究竟是何人?”顾鸿说道。
“陛下,若是贫道直言谁是灾星那必然会有人心存疑惑,所以贫道只能用天象指示来公布真相,也想请诸位殿下和陛下一齐做个见证。”
“兜兜转转这么些废话,这么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道长是觉得陛下的朝务不够繁忙,要听你在这里故弄玄虚么?”南曦公子在顾鸿怀中打了个哈欠,一双凤目微狭,脸上的神情已经极其不耐烦了。
“南曦公子,请您稍安勿躁。贫道这便准备请神。”
一群手脚利索的小太监的在道远法师的吩咐下进进出出搬搬抬抬。
很快,崇宁宫内的排场便摆开了。
神坛供桌,香烛细果,黄纸经幡,请神牌位各自摆好,供桌正中放着一盆清水。看供台的架势仿佛要请玉皇大帝一般,但其实真正有用的估计也就那一盆清水。
果不其然,那位道远法师先是提着宝剑在这屋里转了几圈,念了几个神仙真人的法号又从袖袍里掏出一张空白的黄纸,抖开展平让屋内众人反复查看那张黄纸确实是一片空白:“启禀陛下,眼下这灾星的真容便在这张黄纸上,待臣即刻做法,让这灾星现形。”
顾鸿点头默许了道远法师下一步的动作。
只见那老道士将那黄纸平铺在了铜盆之内,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向那浮在水面的盆中滴了两滴不知名的液体,待液体慢慢渗入纸张,老道士便将那黄纸从水盆里慢慢提起。
众人皆屏息凝神看着那张黄纸上慢慢显现的图画,先是眉眼,再是脸型的轮廓,最后是头顶冠戴。
被水阴湿的图画眉眼不算十分清晰,看得出是个男子的模样。只是那人物头顶的冠戴上缓缓显出了几道痕迹,像是君王所戴的毓冕。
“道远!你好大的胆子,你这画是什么意思!是指陛下是这宫中的灾星么?”顾鸿怀中的南曦不等君王说话,便先发制人。
那位世外高人见状也陡然一惊,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满口求饶道:“陛下,陛下恕罪,这不是贫道画的,贫道画的不是这个。”
在场众人都听出了那老道士话里的破绽,但依旧是南曦率先开口,语气玩味的说道:“哎呦,原来如此啊,那道长您说说,您原本想画的是谁啊?”
“贫道原本是想画七皇子的,不知为何...”道远法师一句话脱口而出,瞬间便全身僵硬,周身上下血都凉了,连磕头求情都忘了。
“哦!我明白了!你这是想给我七弟扣个灾星的帽子是吧!”顾攸也反应过来,上去一把拎住那老道士的衣领抬头与自己的父皇说道:“父皇,这个妖道承认了!这些日子宫里的流言都是他传的!”
“攸儿,退下,朕都听见了。”顾鸿将怀中的南曦松开,走到道远法师面前一脚踏在了道远法师肚子上,阴着脸问道:“说吧,是什么人让你入宫兴风的?”
道远捂着肚子,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旁边手心冒汗的睿王顾值。那一眼原本无人察觉,怎奈眼下顾值实在是太过心虚,刚与那道远对视一眼便冲了过去狠狠的抽了道远一记耳光:“你看本王做什么?难道是本王让你来的么?”
道远捂着腮帮子连连磕头:“睿王殿下,睿王殿下饶命,不是您让我来的,不是您。”
“是不是的,内府司刑房查问之后自然会清楚的。”顾鸿看了一眼地上哆嗦成一团的道远,又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顾值,心中已经猜出了大概。
“值儿,这些日子宫外乱,你也别出去了,去禁宫里好生歇歇脑子吧。”
禁宫二字让顾值浑身一抖,立刻屈膝跪了下来,伸手扯住了君王的衣摆:“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知错了。”
“知错了?值儿清清白白的,这是认的什么错呢?”顾鸿声音忽然放得极其温柔,可不知为什么便是让人听了汗毛倒竖:“来人,将他们两个都带下去。”
韩墨初站在院子里,依稀听着屋内的动静,不多时便瞧见屋内拖出两个人来,摇摇头满目悲壮的目送那两条摊成一片的人形被拖了下去。
顾鸿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看了眼厅上众人:“算了,你们都下去吧。”
顾鸿转身欲走,忽然间听得身后一声闷响,回身查看之时,只见幼子顾修整个人摔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顾锦惊叫一声,一把抱住了顾修的身子,伸手探了探顾修的额头,喃喃道:“怎么这么烫?”
顾鸿立在原地,皱眉看着躺在地上的幼子轻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父皇,七弟发热了。”顾锦抱着顾修的肩膀,回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七弟这个傻孩子,信了宫里的流言,一心以为自己是灾星,在安华殿跟前一跪便是三天三夜,硬是要为那些疫病中身亡的宫人祈福赎罪。秋雨寒凉,父皇叫他怎么受得了?”
“父皇,我和长姐去劝过很多次了,可是宫中流言太甚,七弟怕自己冲撞神明,连安华殿的大门也不敢进,只敢跪在殿外。”顾攸也在一旁吸吸鼻子,伸手拉住了顾鸿的衣角:“父皇,七弟回宫都那么久了,一直相安无事,怎么会是灾星呢?”
顾鸿看着顾锦怀中不省人事的顾修,伸手摸了摸顾攸的额头,叹口气道:“是啊,你七弟怎么会是灾星呢?”
“崔尚,你去传太医。”顾鸿皱眉看了一圈屋内众人:“韩少师何在?”
“臣在。”听到传唤的韩墨初转身进了室内。
“带着七皇子随朕进来,其余人都退下罢。”
韩墨初依言从顾锦怀中抱起顾修,径直随着君王朝君王寝殿走去。
南曦一向很懂得察言观色,知道此时此刻君王并不需要他在身边。于是他也随同众人一齐退了下去。
顾鸿的寝殿很大,各样陈设无比奢华,每一件都是万金之数。光是一张龙榻便几乎赶得上顾修与韩墨初素日起居的半间屋子大。
韩墨初轻手轻脚的将顾修安置在了巨大的龙榻之上,昏睡中的顾修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野狼幼崽。
紧接着太医到场,诊脉,更衣,开方,如此折腾了一圈,顾修始终没有醒来。
更衣时,顾鸿看到了顾修那因为长跪而乌紫乌紫的膝盖,许多地方已经破了皮,凝成了斑驳的血块。小太监拿着药粉,才在那破皮的地方碰了一下,顾修整个人便挣扎起来,迷迷糊糊的喊着疼。
“手脚便不能轻点么?”顾鸿看着床榻上始终昏睡的顾修,少年脸色苍白得吓人,衬托得双颊上高热之下的红晕更加显眼。
小太监立马跪地告罪,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疼...母亲...我疼...”顾修睡梦中的挣扎,一把抓住了床边顾鸿的衣摆,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眉头紧锁,呓语连连:“我疼...我不是灾星...”
因为这个孩子冷僻且不善与人亲近的性子,以及她生母云瑶的缘故,顾鸿平日里对待这个孩子不是是苛责严厉便是冷漠忽视。
可当这个孩子当真在他眼前委屈至此,作为他血脉相连的生身父亲,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顾鸿皱眉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儿子,冷声质问道:“韩墨初,你身为少师,皇子行为有损自身,你为何不加阻拦?”
“回陛下,昔日宫中流言纷纷,殿下屡屡遭人冷眼奚落都只能全盘隐忍。后来流言愈演愈烈,引得殿下自己都信以为真。加上殿下秉性纯善,一心只以为自己是传闻中的灾星,认为宫中宫外所有的疫病皆是因他而起。臣劝阻过,可是流言太甚,殿下一心如此,臣也实在无法阻拦。”韩墨初撩袍而跪,躬身朝君王顾鸿行礼:“陛下,臣有罪。可是真正让殿下伤病至此的,乃是宫中无人管束的纷纷流言。”
顾鸿沉默了,看着床榻上的顾修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宫中流言风起时,他曾经有过一念之差,如果顾修这孩子当真是灾星便好了,他便有理由将这个孩子重新送回北疆,从此都不必再面对了。
所以,他没有对那些流言有过任何约束。
而今,这个孩子病成这样,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看着病榻上高烧不退的顾修,他的耳边又开始浮现出孟氏佛堂中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好生对待这个孩子,这是你此生唯一偿赎罪孽的机会。
顾修回宫至今,他其实一直不太敢好好的面对顾修。多数时候,他甚至不敢直视顾修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久了,他便会想起他的母亲,想起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些恩义情爱,那些不可言说的无可奈何。
可是他和顾修终究是父子,终究是至亲,终究有一段割裂不开的血缘。
顾鸿伸手摸了摸顾修的额头,睡梦中的顾修似乎感受到了顾鸿掌心的温度,下意识的贴了过去。这是他们父子重逢这两年来,他第一次真正作为父亲触碰到了顾修的身体。
顾鸿认认真真的看着顾修的睡颜,他才发现顾修是个生得很端正的孩子,掌心抚摸的额头上眉骨微凸,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模一样。
“这孩子过去,受过不少委屈吧?”顾鸿抚摸着顾修的发顶,轻声道。
“回陛下,宫中风向依陛下而行,陛下对殿下如何,宫中上下便对殿下如何。”韩墨初跪在顾鸿身后,坦言道:“殿下初入宫帷之时,殿下不知被什么吓着了,连卧榻也不敢睡。在臣入宫前,殿下只敢铺着一张薄毯睡在地上。殿下还说,他自幼便没有睡过卧榻,而今已经习惯了。”
韩墨初的话,说得顾鸿心头发紧,双眼发涩。
顾修生在北荒,自出生时起便没有在他身边待过一日,北荒边地的情形如何,他心里很清楚。他怎能奢望一个在那样的地方生长起来的孩子能如同宫中长大的孩子一样,一回来便懂得在他膝下承欢呢?
“陛下,其实您待殿下只要稍稍亲善一点,殿下的日子便会好过许多。”韩墨初语气悲伤的摇了摇头:“公主殿下虽视殿下为手足,可世间亲情唯有父母之情是无可替代的。”
“父母之情?”顾鸿回身看向身后的韩墨初:“你懂得何谓父母之情么?”
“回陛下,臣自幼父母双失,由易先生一手教养长大。正因为臣自幼便不懂何谓父母之情,才知道此情当真无法替代。”
“韩少师这话说得真好。”顾鸿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可琢磨的微笑:“顾修这孩子能得你这样一位尽心尽力的少师,也是他的福气了。”
“陛下,臣从江湖中来,既不想在百茗山蹉跎一世,也不想聚利党朋,勾心斗角。因此臣才会在这宫中选择依附于七殿下,能保臣此生到死都做个纯臣。”韩墨初言辞恳切,身体向前一拜,整个人匍匐在了君王脚下。
“既然如此,那朕便将这孩子交给你了,希望你日后好生扶持于他,让他今后的日子安然顺遂。”
顾鸿的话说一句十足的废话,顾修今后的日子是否平安顺遂,多数是要看他顾鸿的态度。
“请陛下安心,臣自当谨遵皇命,尽心而为。”
“眼下,时辰不早了,你带这孩子回去睡吧。好生照看他的病,不要让他再有一点闪失,今后归云宫宫中上下有何用度短缺,便只管去内府司索要,不会有人敢拒绝你的。”
“是,臣遵旨。”
韩墨初依言将顾修从龙榻上抱了起来,才走到崇宁宫门口便改抱为背。
“嘶,殿下什么时候这么重了?臣都已经抱不动了。”韩墨初拖着顾修的膝盖窝,颠了颠背上双目紧闭的顾修。
“我怎么说也比那柄铁将军的力沉轻一点儿吧?”方才还在昏迷之中的顾修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侧头贴着韩墨初的肩膀,神情自若的看着前面的宫道。
“殿下,拉弓只需一鼓作气,殿下可知崇宁宫离归云宫有多远么?陛下也不知与您弄乘小轿。”
“不知道。”顾修半阖着眼睛,嘴角牵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左右又不用我自己走。”
“殿下,您什么时候学会说风凉话了?臣可不记得臣教过你这些。”
“耳濡目染,自然会了。”
“那殿下方才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是跟臣学的。”韩墨初轻挑眉峰道。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想的。”顾修将身子又往韩墨初背上爬了爬,叹口气道:“好在师父抱得快,不然那张软床再躺我可当真要睡过去了。”
“唉,殿下那几声娘亲叫得臣都心疼了。”韩墨初背着顾修,不动声色的加快了脚步。
顾修伏在韩墨初肩膀上,全然放松的眯起眼睛:“师父,这件披风是你的吧?”
“殿下怎么知道?您往日从不在意这些小节。”
“这上面,有纸墨的味道。”
纸墨的味道,是韩墨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