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朝堂之中,有个传闻。
那位骁勇善战的战王殿下,是个武疯子。一门心思的只扑在军营上,什么人情礼往,交际应酬的一应只交给那位亲信的署官韩墨初。
韩墨初为人温文健谈,谦和大度,又见多识广,在汴京城中的清流人户中很吃得开。
加之战王顾修自入朝堂之上便从不结党,始终秉持着立身中正的态度。因此就连那些向来自诩清高的风骨之家,韩墨初也能常蹬门楣。
久而久之汴京城中无论是勋贵世家还是寒门士族,皆愿与战王结交,与韩墨初结交。
那时君王顾鸿万寿之期刚过。一封描红烫金的请帖便送到了战王府中,请帖之上请的不是战王,而是韩墨初。
请帖是忠勤宰辅韩明府上送来的,原是韩明府中嫡出的次子韩礼喜得贵子,下月初一邀朝中同僚于府中同庆。
顾修见了那封请帖,第一反应便是扔进灶坑里与吴婶生火。韩墨初却出言阻拦道:“殿下,今日这封请帖与往日的请帖也没什么分别,殿下为何要焚了?”
“师父,难道不觉这是鸿门宴么?”
“臣自然知道这是鸿门宴。”韩墨初将喜帖放在手中掂了掂,扬唇道:“这位宰辅大人如此,不过是想探臣的底而已,既然他都不怕被臣抓住什么把柄,臣有什么好怕的?”
九月初一,京中下了一场夹着雪片的秋雨,气温骤降。
京中有些畏寒的官民,已经在这一日换上了棉衣。
这一日,韩墨初一如往常一般的替顾修打理完了军营中几批军备采购上的事宜,午后便换上常服带着一早备下的例礼独身骑马到了忠勤宰辅韩明的门下。
自四岁那年被家中主母推出家门后,韩墨初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踏足过这里了。
韩墨初是个开慧很早的孩子,有些两三岁时印象深刻的事他也都还记得。
这座府邸的大致坐落与他模糊的印象中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随着家主韩明的不断充建扩容,已经看不出这曾经是个五品小官的宅邸。
那时候的韩墨初是这府上最无人注意的存在,母亲每日要做的活计很多,他便时常在这府上乱跑,摸些旁人弃之不食的果子和糕点填肚子。有时被人瞧见,便连那些最下等的贱奴都能啐他两口,骂他两句。若是不幸碰到主母,他和母亲便都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挨打时柔弱的母亲总是把他护在身下,不让那些棍棒落到他的身上。
在韩墨初懵懂的印象中,他的那位生父韩明压根就从来没有出现过。也难怪他入京多年,而今又与他那位生父同朝为官,他也只将他视为战王身边一个普普通通的属臣谋士。对他的刺探,也仅仅只停留在了易鶨先生收养的孤儿这一层面上。
而今他以外臣的身份重新走进了这座宅邸的大门,那些他有实无名的至亲们没有一个看得出他曾经在这座大宅院里受过怎样的屈辱。
他和他的母亲,就像是这宅院里的捡回来养的两条野狗,丢了也便丢了,死了也便死了。
“韩参军到了,真是有失远迎,快请入席吧。”
迎在韩墨初身前的是今日的东道,忠勤宰辅韩明家的二公子韩礼。
他和韩墨初论起来还是隔母的兄弟,但无论是气韵还是长相他与韩墨初都相去甚远,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血缘。也难怪韩墨初虽与这座大宅同姓,但却从未有人联想韩墨初与这座大宅还有血亲关系。
“今日恭喜二公子了。”韩墨初温笑着与人还礼步履从容的入席落座,没有任何人看出韩墨初方才心下的波澜。
“韩参军今日可来晚了啊,倒该罚酒三杯。”
“对对对,韩参军海量,咱们都是知道的。”
韩墨初入席后,几个在朝中与他关系不错的青年官员见他到了纷纷与他敬酒说话。
“好,在下认罚。”韩墨初接了杯盏,面带微笑的连干了三杯,翻出杯底向众人展示:“如此,诸位可满意了?”
“不成,这杯子也太小了,韩参军这是脱滑啊。”
“就是就是,让小厮换大杯过来。”
“诶诶诶,今日又不是你们的东道,起得什么哄啊。老夫素来最厌你们这些不知高低的混货。”韩墨初那桌席上年岁最大的是朝议大夫李同抚了把胡须呵斥道:“你们也不是不知韩参军素日跟着的那位有多不尽人情,你们若是把韩参军灌醉了回到军中被那位看出来,你们替他受罚?”
“说得也是啊,战王殿下那脾气,可当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听了李同的话,方才那位找人换大杯的小武官立马没了气焰。
“韩参军,您说您原本是战王殿下的皇子少师,在宫中照看了殿下那么久,眼下又这般随他左右,怎么连点儿情分都没有啊?”
“殿下向来心无偏私,军中尤其不能循情。”韩墨初弯眉轻笑道:“这还是在下昔年所教的书中所写,所以在下也并不觉得殿下这般有何不妥。”
“也亏得韩参军耐烦,能守着战王殿下左右。听说战王府上连正经的管家和账房都没有,您做这王府署官还得兼着这些,着实是辛苦。”又一人端起酒杯趁兴说道:“其实按理说韩参军您的年纪也该正经成个家了,今日这位韩二公子,比韩参军大不了几岁,这眼下都儿女双全了。韩参军您生得这般体面又有这般才干,只要您说要娶,这京中的大媒保证把韩参军的门槛都踏破了。”
“诸位有所不知。”韩墨初适时的叹了口气:“在下旧时在广陵时,曾经有过一桩婚约,那女子还未过门便去世了。后来易先生便寻了一位高人为在下卜了一卦,卦相中说在下此生都不宜娶亲否则必有灾殃。所以在下这才守鳏至今...”
众人闻言先是惊讶,紧接着都纷纷摇头道:“唉,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这其中摇头摇的最厉害的便是那位李同大人,他家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两个月前就在战王府门前遥遥的看了韩墨初一眼,回家就害了相思病。
原本想着与韩墨初套套近乎,将这事说定。谁曾想韩墨初这么个神仙人品,竟然是个克妻的鳏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席上宾朋都起身告辞。
韩墨初也起身欲走,韩礼上前将他拦了下来:“韩参军,我父亲有请您到内厅一叙。”
等了半日,终于等到这点正题。
韩墨初自然没有拒绝,跟随着韩礼的脚步,饶过那些曲折的花厅回廊,将这座府宅中的陈设错落都暗暗的记在了心里。
有时候,哪怕这府上一个最不起眼的摆件,也能在有需要时成为扳倒一个重臣的利器。
内厅之上,忠勤宰辅韩明没有着官服,穿着一身家常的棕色葵纹员外衫,刚过五十的男子未见老态,眉梢眼角都是一副工于心计的样子。
韩明与韩墨初虽为亲父子,相对而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韩墨初的容貌绝大多数是随了他那位异常美丽的母亲。但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他后天习武磨砺出来的棱角,以及易鶨先生用无数诗书典籍堆养出来的气度。便是将韩明府上所养的这几个儿子都拉过来绑在一块儿,也及不上他的一半。
所以,韩明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个钻营世故,玩弄权术的老狐狸,会有韩墨初这般神仙似的儿子。
“下官韩墨初,见过宰辅大人。”
“韩参军不必多礼。”韩明随手整了整衣襟,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坐吧。”
“宰辅大人,下官还是不坐了。您有吩咐不妨直说。”韩墨初挺直了身子站在人面前,坦然道。
“一向听闻韩参军聪明过人,想必也不必本官与你多费口舌了。”韩明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沉声道:“古人常言,良禽择木而栖,韩参军如此人品,便甘心屈就于一任毫无实权的阵前参军?”
“回宰辅大人,下官本就不是什么图谋高位之人。今日能顺其自然的做一任参军,有些用武之地便很好了,下官本心,不想再多求其他。”
“是不想多求,还是不敢多求呢?”韩明双目微睨,聚焦在了韩墨初笔挺的身子上:“眼前本官可以给你两条路,一条是飞黄腾达的活路,一条便是沦为尘埃的死路,怎么选都看你自己。”
“宰辅大人,您说的这两条路下官都不想选,下官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的尽头如何,也不是宰辅大人您说了算的。”韩墨初扬起嘴角,笑得格外温润:“下官也不知道,您今日将下官留在这府中,究竟是替您自己招揽势力,还是为珹王殿下招揽势力呢?”
“韩墨初!”韩明愤然拍案而起,立在韩墨初面前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现在扒着的那位战王是个什么东西?他的来路你心里不清楚么?你还真觉得陛下会对他这样的皇子委以重任?别以为你现在给他争了份前程就了不起了。你今日这般可有想过将来?”
“宰辅大人,就算眼下是在您自己府中,您说话也该有些忌讳。”韩墨初依旧眉眼带笑,目光坚定:“而且,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要走什么路您说了不算,君心您说了也不算。”
“呵呵,好啊。”韩明抚掌笑道:“本官还当真是有些佩服你了,不愧是易鶨先生教出来的得意门生。可惜啊,你活不过今晚了。”
“怎么?宰辅大人还想要下官的命么?”韩墨初轻声笑道:“今日无数人看见下官到您府上赴宴,又被您单独留下说话,这会儿丢了命,您就不怕有人追究么?”
“追究?谁会追究?战王么?”韩明回身又落到了原本的正座上:“你虽在我府上赴宴,可回程途中被盗匪劫杀,难不成战王殿下还能来与本官要命不成?就算追查下去,偿命的人也早就选好了。你今日听了这些话,你觉得本官会让你活着把这些话带给战王么?”
韩明话音刚落,厅上的侍卫便冲了过来,两人按住了韩墨初的双臂,两人将手中利刃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韩墨初目光匆匆环顾四周,厅堂上除了韩明韩礼父子二人只有这四五个带刀的护卫。他闯出这间院子并不成问题。
但是如果他今日反抗,便会立刻被扣上伤人的罪名。忠勤宰辅韩明身为一品,府上的护院与府兵加起来至少要有几百人。只要韩明想杀他,他即便冲出了这间院子,也出不了这座府邸的大门。
韩墨初承认,他今日的举动确实轻率了。
他迫切的想回来看一眼这间他曾经居住的院子,也许还能回忆起一些有关于生母的记忆。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可又跟他毫无关联。
他今晚面对的人,都是他的血亲。可笑的是,那群人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甚至没有追究过当年那个在乱兵之中失去踪迹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
在面对这群人的时候,韩墨初要逼着自己忘却曾经的欺辱与霸凌,忘却如潮水一般翻涌的恩怨,忘却记忆中那场抹不去的噩梦。在这些血亲面前秉持着一副陌生人的样子。
即便是他韩墨初,也难免会乱了方寸。
“韩墨初,本官劝你最好想清楚,就凭那个一根筋的战王,保得住你么?”
“宰辅大人,您说本王保不住谁啊?”一声清朗且沉稳的男音从院中传了过来。
几个挟持韩墨初的侍卫闻声,立刻退到了一旁。
说话的人正是顾修,此时的他肩上搭着做功考究的墨色盘蟒轻裘,顶戴金玉蟒冠,手中拎着个鼻青脸肿的奴才,一路拖到了内厅之上,顺手甩到了韩明面前。
那小奴才战战兢兢的哆嗦在韩明脚边:“大人,战王殿下他带着好些持刀束甲的军将闯进府中,小的们实在拦不住!”
“这话说的,我一任皇亲之身去臣下家中还要用闯这个字?”顾修抬起冷冰冰的眸子看着明显始料未及的韩明:“宰辅大人平日里就是这般教导家奴的么?本王想知道是谁给他们的胆子,敢拦国朝郡王。”
韩明皱眉,一旁立着的次子韩礼会意,立刻上前重重的朝脚边小奴的肚子上踢了两脚:“放肆的东西,谁让你拦着战王殿下的!谁让你拦的!”
“好了,这位公子也不必这般教训奴才给本王看。”顾修扫了一眼厅上的韩墨初,目光很快定在了韩墨初颈间那被利刃挟持后留下的伤痕,转而语气愈发森冷:“韩墨初,你今日午后告假要来宰辅大人府上赴宴,你可知眼下什么时辰了?身为阵前参军误卯不归你该当何罪?”
“是,臣知罪。”韩墨初抱拳朝顾修深施一礼,轻声道:“只是今日实在是事出有因,今日宴罢之后,宰辅大人留下下官说话,一时有所延误,请殿下责罚。”
“原来如此么?”顾修冷哼一声,凝眉转向韩明:“那宰辅大人的话,可说完了?”
“回战王殿下,下官说完了。”秋雨寒凉的天气,已经在前朝刀尖上滚过无数遍的韩明不知为何背上竟萌起了一层汗珠。
他是当真没有想到,顾修会在这个时候,带着人生闯进来。
“既然说完了,那这人本王就带走了。”顾修说罢,朝韩墨初的方向偏了偏头。韩墨初会意,笑着朝韩明行了一礼:“多谢今日款待,下官告辞了。”
“韩参军客气了。”韩明抬起那张虚伪的笑面,朝顾修行礼:“恭送战王殿下。”
顾修刚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一言不发的转身又走到那间内厅之上,当着韩明的面一把掀翻了他手边的桌子,桌上的茶盏花瓶都随之倾覆,扣了韩明满身。
韩明惊身闪躲,皱眉道:“战王殿下,您这是何意!”
“宰辅大人看见了?这便是你与本王的区别。本王即便掀了你的桌子,打了你的人,你也要毕恭毕敬的称本王一声战王殿下。”顾修走到韩明身边伸手沉甸甸的朝韩明的肩膀拍了两下:“所以君便是君,臣便是臣。您是朝中肱骨又是本王四哥的舅父,本王是打从心里敬重您的。不过您若是非要自寻难堪,打本王身边之人的主意,本王下次掀的便不会是一张桌子了。”
顾修说罢,领着韩墨初朝厅前走去。
“战王!”韩明厉声吼了一句。
顾修双脚站定,侧身回眸,冷然道:“怎么?”
强忍怒气的韩明脸色发青,双唇颤抖,朝着顾修的背影深深施了一礼:“战王殿下,您请慢走。”
顾修与韩墨初走后,怒不可遏的韩明一脚踢死了那在地上打滚的小奴才,咬牙切齿道:“去,去御史中丞府上传信,只说战王夜带刀兵擅围丞相府,我倒要看看这个罪名你这只狼崽子担不担得起!”
夜深风露寒,京郊大营中主帅的营帐内燃着灯火。
韩墨初随手擦干净了脖颈上的血,寻出了那柄长久未动的戒尺,扯过了顾修的左手重重的抽了下去。
“韩墨初,你打我做甚?”
“宵禁带兵入城,殿下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么?”
“知道。”
韩墨初卯足了力气又抽了一下:“那殿下还去?怎么这么多年殿下就是学不会什么叫三思而行呢?夜带刀兵,私围重臣府邸,殿下知不知道御史台上下都是那位韩丞相的人。一本奏疏参上去,殿下眼下所有的一切便全毁了知道么!”
“知道。”
“殿下什么都知道,那为何还犯?”韩墨初那一下挥得太重,一尺子敲下去震得他肩头都有些发麻了。
顾修吃痛笔直的胳膊弯了一弯,终究还是没有吭出声来,而是咬着牙凝眉质问道:“若是今日我没来,你预备如何收场?刀已经架在你脖子上了。”
“若是殿下没来,臣便只能假意投诚就是,将来制约斡旋都由臣来做,殿下忧心这些事做什么?”韩墨初抓着手中的戒尺,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假意投诚后,会有多少麻烦你想过没有?我不想你为了我被人要挟,事后进退两难。难道你就非要隐忍,凡事都要替我扛着么?”顾修摊开手掌皱着眉头,看着掌心处已经被打到充血的皮肉:“而且我今夜根本就没有动用大营中的军卒,是夜间巡防的禁军!”
“禁军?”韩墨初闻言一愣,手中举起的戒尺停在了半空中:“殿下的意思是,那些动静是...”
“就是故意引他来参我的。”顾修沉着脸,将红肿的手掌抽了回去,背身低声道:“你下次打我之前,不妨先问问我。若是不问,你怎知我没有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