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顶敖包之内,酒宴齐备,歌舞升平。
“战王殿下在边关威名赫赫,本汗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战王殿下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汗敬你一杯。”阿日斯兰端着银制的酒杯,朝顾修的方向敬了一遭。做了汗王的阿日斯兰,举止已经不复当年谨慎,举手投足都略显轻佻。
顾修的眼神森然,他此时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质问阿日斯兰。但还顾及着临行前,君王顾鸿的话,不能当着顾锦的面为难阿日斯兰,以免顾锦陷入两难。
“怎么?战王殿下这是不肯赏脸么?”阿日斯兰举着酒杯,始终不肯放下,像是一种无形中的逼迫。坐在一旁的顾锦,扶住了阿日斯兰的胳膊,轻声道:“大汗,我七弟他自幼不能饮酒,您还是与他换盏奶茶过来吧。”
“哦?原是这样啊?那爱妃替他喝了吧。”阿日斯兰也不客气,一手搂着顾锦的肩膀,将酒杯凑到了顾锦嘴边。
顾锦无所适从的侧过头去,阿日斯兰不依不饶的将酒杯往顾锦嘴边凑着:“爱妃这是怎么了?爱妃过去不是最喜欢喝这草原上的酒了么?”
“阿日斯兰!”顾修见状一把将攥在手里的银制酒杯摔了出去,力气之大摔得杯壁都有些变形了:“你想做什么?”
“战王殿下,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你何必如此动怒?”阿日斯兰搂着顾锦的肩膀,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顾修宣誓着主权。
“阿日斯兰,你...”
“汗王阁下,不过是一盏酒,在下替战王殿下饮了就是了。”坐在下首的韩墨初,伸手按了把顾修的肩膀,端起手边的酒杯,仰头干了下去。
顾修当下脸色十分难看,如果不是韩墨初拦这一把,他一定会把桌子掀了。
虽说经年已过,但阿日斯兰始终记得韩墨初这个人。记得韩墨初当初当着他的面,面不改色的将那柄“铁将军”扯碎了。
这个人,这些年他都一直忌惮着。
“算了,既然爱妃不爱喝这酒,那本汗自己喝。”阿日斯兰将顾锦的身子松开,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阿日斯兰,你可还记得你漠南是我大周臣属,可还记得我长姐是国朝公主?”顾修强压怒火,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你这些年肆意扩张草场,挑起蒙室内斗,究竟为何?”
“战王殿下此言差矣,本汗就是为了爱妃才想着扩张领地的。爱妃出身如此尊贵,本汗自然是怕配不上她,这才拼了命的想将这漠南的领域再扩大些。再说,蒙室部族势力分散,早日一统,也是好事啊。”阿日斯兰说话间,又给顾锦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块奶酥,一脸鹣鲽情深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我长姐为何...”
顾修一句话还未出口,晴昭公主立刻出言将其打断:“驰儿!别问了,好生用膳吧。这奶酥清甜,你一定喜欢的。”
一场酒席,顾修食之无味。
守着阿日斯兰那副让人无比讨厌的嘴脸,顾修只坐了一个时辰不到便起身告辞。
临行前他本想与顾锦再多说两句话,无奈顾锦被阿日斯兰始终搂在身边。
顾修一行人等走出不远,一个小个子的身影突然蹿出来将一封手书塞到了五大三粗的熊虎手中,低低的说了声:“给殿下。”便消失在了错落不一的敖包中。
归去的营帐中,怒不可遏的顾修直接踢碎了一张木桌。韩墨初也不说话由着顾修发泄,直到顾修终于坐定。
“殿下,可消气了?”
“嗯。”顾修抱着肩膀深深的喘了口气:“漠南部反叛之心日显,若不是今日长姐在场我必然...”
“漠南王恃宠而骄,久纵,必生大乱。”
“殿下,老熊有东西给你。”言谈间,熊虎拖着那封手书走了进来:“一个小个子塞给老熊的,让老熊交给殿下,老熊不识字,您自己看吧。”
“好,我自己看,你出去吧。”顾修接过了那封手书,展开与韩墨初一齐看了起来。
手书中字字泣血,讲述了晴昭公主这两年在漠南的境况。
晴昭公主嫁入漠南的第一年,还与阿日斯兰恩爱有加,阿日斯兰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月都摘给她。次年阿日斯兰登上汗王之位后,一切便悄无声息的变了。
做了汗王的阿日斯兰野心勃勃,不断肆意扩张草场,压榨同族,丝毫不听公主规劝。
不光如此,因战场频繁得胜,阿日斯兰还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常在酒后乱性,临幸宫婢,豢养美人,甚至逼着公主与士兵献舞。
公主不堪受辱,几欲回朝。每一次阿日斯兰都会赌咒发誓痛改前非,公主也不想因这类事让君父及生母忧心,便一直隐忍下来。
去岁公主有孕不能房事,阿日斯兰酒后强行闯入,推搡间生生将公主三个月的身孕冲撞至小产。
公主怒极,阿日斯兰带着整个漠南的老幼妇孺跪地央求,乞求公主原谅。
公主为了不起战端,为了那些无辜之人的性命,也为了这些年阿日斯兰清醒之时与她的情分,又一次原谅了他的暴行。
去年新岁,公主不曾回朝省亲,并不是为了养胎,而是因为小产才不能挪动。
怎料这个阿日斯兰其后竟然变本加厉,肆意打杀公主的左右之人。让公主在漠南境内孤立无援,只能任他欺凌,甚至有时会被驱赶到马奴的房里居住。
顾修读罢那封手书,额角青筋暴起。
难怪,他的长姐一直欲言又止。
难怪,他的长姐会那样清瘦憔悴。
难怪,那个阿日斯兰敢嚣张至此。
原来是仪仗着长姐不愿枉杀无辜的善良。
酒宴上,长姐知道他带兵不多,若是那时发作冲突必然受伤。他的长姐即便到了那种地步,首先记挂的也是他。为了不让他忧心,硬把那些委屈都吞到了肚子里。
今日如果不是这封手书,大约再过一年半载,他便要杀到漠南给他长姐收尸了。
愤怒的顾修,两下将那手书揉成了一团扔到一旁,抓起立在一旁的长!枪便朝营外走去。
“殿下,此封手书还不知传信之人是谁,内容真伪也不得求证,您如此贸然前去,会出事的。”韩墨初一把拽住顾修的胳膊,拦在人身前。
“还求证什么?这手书是我长姐的笔迹,长姐小产也是事实!阿日斯兰不敬长姐,是我亲眼所见。”顾修一把甩开韩墨初的胳膊:“你别拦我!”
“殿下此行只带了一万人马,这一万人马不足以战胜漠南全境。殿下,您要三思啊!”韩墨初没有退缩,继续挡在了顾修身前。
四目相对,韩墨初朝顾修沉了沉双目。
一瞬之间,顾修使出全力一把将韩墨初推到了一旁,厉声道:“边关有守军,平敌何惧之!”
“殿下,此事不可冒进,还是让臣回朝请旨吧。”韩墨初又一次拽住了顾修的胳膊,试图让人冷静下来。
“韩墨初,你知不知道我长姐在漠南过的什么日子?我再晚去几日,我长姐会死的!”顾修狠狠的将韩墨初甩出老远,头也不回的朝前走去。
“殿下!无旨出兵这是反叛重罪!殿下!您不能把这些边军都赔进去啊!”韩墨初追在顾修身后,眼见着顾修将那封手书扔给了周仁。
国朝公主在外邦受此奇耻大辱,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军武男儿都生受不了。
周仁也不顾什么兵符圣旨,直接在顾修身前跪下抱拳:“末将听凭战王殿下差遣!”
“周将军,此战胜之无功,败之大过,你不能随战王殿下一起胡闹!”韩墨初拦在二人中间,言辞恳切。
“韩参军,国朝男儿为国朝荣辱而死,不求功绩。”周仁目光坚毅,掷地有声:“末将愿意追随战王殿下。”
只在韩墨初与周仁说话的片刻,顾修已经翻身上了战马,身后已经有不少士兵开始列队集结。
韩墨初不顾一切的冲到顾修身边,攥住了顾修的马缰:“殿下,你不能去,此去无论胜败都是死罪。”
众目睽睽之下顾修横过手中的长!枪,枪尖抵住韩墨初的脖颈:“韩墨初,你别逼我。”
“顾云驰!你想找死吗?!”韩墨初拼尽全力喊了一声,随之而来的是顾修的枪杆毫不留情的将他挑到一旁,摔落在地。
“韩墨初,你给我滚,现在就滚。”顾修这样森冷的目光,韩墨初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那句话,也冷得让人如坠深渊。韩墨初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顾修振臂高呼,带着那些自行集结的军队,冲出了营帐之外。
憨傻的熊虎迟疑了一下没有跟上,伸手将一旁的韩墨初扶了起来:“韩参军...这...您...”
“你不必管我,去跟着王爷。”韩墨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翻身上了战马,朝顾修离去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顾修要征平漠南的顷刻之间传遍边关境地,除了重明军周仁率领的十六万大军,还有靺鞨边关的荀子龙老将军也带着十三万天禄军闻讯赶来,连带着临近的朱雀军与玄武军,镇守西戎的白虎军,皆自发派遣勇将前来驰援。
短短两天两夜,整整五十万大军分四路包抄合围直压漠南境内。
阿日斯兰彻底慌了,听着敖包之外震天嘶吼的杀伐之声,阿日斯兰发疯似的一把将身边的顾锦摔在了地上:“你这个该死的贱女人!看看你的好弟弟做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啊!”
顾锦摔跌在地,身边没有一个搀扶之人,只能自己强撑着身子爬起:“阿日斯兰,你我夫妻一场,你如何待我你自己心里清楚,事到如今你还想将此事归罪于我!”
“我待你如何!”阿日斯兰双目充血,拎着顾锦的衣领扬手便给了人一巴掌:“你是我的女人,你不是什么公主!我是草原上的王!草原上哪个女人敢像你一样!忤逆我!背弃我!”
疯癫无状的阿日斯兰,抽出自己腰间的马鞭狠狠抽在了顾锦单弱的脊背上:“我看你还敢不敢武逆我!敢不敢武逆我!”
阿日斯兰的每一鞭,都带着积怨已久的恨意。他曾经将顾锦视为他生命中的太阳,为了追求顾锦,他不惜被顾攸顾修那几个皇子奚落,遭人白眼。
那时候,他倾尽整个漠南之力就是要得到她。
后来,他成了漠南部的王,顾锦的到来让他的部族变得强大无比。他觉得他是草原上的至尊。而顾锦当初吸引他的那些骄傲,此时便成了他最大的禁忌。
顾锦伏在地上,鞭打的疼痛让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她咬着牙拔出头上的簪子,想拼着最后的力气将簪子插到阿日斯兰身上。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阿日斯兰整个人不知被一股多大的力量击得飞了出去。
她怔忡的看着发力的方向,只见她的幼弟顾修,浑身浴血手持长!枪,带着一队亲兵冲了进来。
敖包里的狼卫顷刻之间被那些亲兵杀了个干净。
“驰儿...你...”顾锦被几个亲兵扶了起来,围在了中间,瞠目结舌的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顾修将手中的长!枪随手抛给了熊虎,将跌在地上的阿日斯兰拽了起来,一拳一拳的挥到人脸上:“我长姐是国朝嫡公主!是我大周天子最珍惜的宝贝!你有什么资格欺她!辱她!”
阿日斯兰被顾修那几拳打得昏天黑地,嘴角鲜血直流,接连吐出了几颗槽牙。阿日斯兰还未来得及挣扎起身,便又被顾修踹翻在地。盛怒之下的顾修捡起了地上阿日斯兰到马鞭,劈头盖脸的砸到他身上脸上。
“公主,公主怎么了!公主也是我的女人!草原上的英雄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阿日斯兰挣扎着,坚持着他身为漠南王最后的骄傲。
“当初我怎么会把我长姐交给你这个东西!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你以为你今日的强盛是谁给你的!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对她动鞭子!是谁给你的胆子!”顾修手中的鞭子扬起一片一片的血珠,仿佛要把阿日斯兰整个人都抽得粉碎:“你把我国朝皇族当做什么了?你是觉得就凭外头的那这几只畜牲你就有本事和国朝叫嚣了是么!”
顾修气急了,他真的气急了。
他长姐生来就是国朝的明珠,是他和父兄心中的至宝,阿日斯兰这样一个弹丸之地上小领主,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踩着阿日斯兰的后腰,以鞭为剑不停的抽砍在阿日斯兰的肩背上,血肉片片飞扬,有一块碎肉甚至飞到了顾修眼睑之下,粘到了他的脸上。
阿日斯兰抽他长姐一鞭,他就要还回去一百鞭。
在五脏六腑都被顾修抽出来之前,阿日斯兰终于想起了求饶,他抱着顾修的大腿开始磕头:“我错了!我不敢再欺辱公主殿下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顾修冷冷的看了一眼已经不成人形的阿日斯兰。随手将那沾满鲜血的鞭子扔到了一旁,顺势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
“战王殿下,战王殿下,您不能杀我,不能杀我,我是公主的夫君,你杀了我,公主会守寡的,在你们国朝的名声就毁了呀。”阿日斯兰抹着脸上的血迹,连滚带爬的躲到了一边。鞭打的剧痛,让他本能的告饶求生。
“你觉得,你配做我长姐的夫君么?”
“是是是,我不配,我不配做公主殿下的夫君。”阿日斯兰双手抱拳,惊恐的看着手持长剑的顾修:“要不这样,我按着国朝的规矩,与公主殿下和离,您带公主殿下回汴京去吧。我漠南部愿意补足这些年所有岁供,从此安分守己,为大周天子做牛做马。”
阿日斯兰的双眼被鲜血模糊的看不清顾修的脸,他只知道,他和眼前这个杀气腾腾的男子实力相差太过悬殊。
他终于又一次清楚的认识到了漠南部与大周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他眼下只求顾修能放他和那些族人一条生路。
哪怕后半辈子沦为马奴。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送长姐出嫁时,你自己说的是什么?”顾修眯着眼睛,长剑横在了阿日斯兰颈间。
“战王殿下,我现在还是公主的夫君,是国朝的驸马都尉。按你们国朝制度,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阿日斯兰后挫着看向一旁的顾锦:“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求你帮我求求情吧,帮我求求情吧。杀了我,你弟弟也会受牵连的!”
“驰儿,别冲动。你现下杀他是违制。听长姐的话把剑放下。”顾锦忍着身上的伤痛,从亲兵之中站起身来。
她并不在乎阿日斯兰到那条命。她在乎的是顾修,一旦顾修动手杀了他,便算是斩杀朝臣,无论如何都要进诏狱的。
“驰儿,听话。把剑放下,把剑放下。”
顾锦的话,顾修充耳不闻。手起剑落,直接削掉了阿日斯兰到脑袋,鲜血溅了顾修一脸。
阿日斯兰死尸倒地,身首异处。
到底还是应了他当初求娶顾锦时发下的毒誓。
“云驰!!!”阿日斯兰血溅当场。顾锦惊叫一声,随即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身子向后倾倒,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顾修收起长剑走到顾锦跟前,轻声唤了几声:“长姐...长姐...”
顾锦迷迷糊糊的皱着眉头,伸手抚摸着顾修脸上的血迹,无比心疼的呢喃着:“云驰...你...闯祸了。”
“长姐别怕,云驰带你回家。”顾修背过身去,将顾锦背在了背上,一行人走到了敖包之外。
敖包之外,火光冲天,杀伐凌乱,人马牛羊的嘶叫声惨绝人寰。
顾修背着顾锦,一步一步的穿过那些卸甲奔逃的漠南狼卫,朝着身后冷冷的下令道:“吩咐下去,漠南部折辱公主,滋生反叛。漠南全境,人畜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