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七十六章

郭三在京兆府尹的牢里挨了三天,到底还是吐口了。

只说是他的主子韩祈指使他的,他是如何趁着他二哥和沈大吃酒的时候偷了那张借凭,又是怎么交给的他主子韩祈,他主子韩祈又是怎么拿着那张借凭去威胁李四,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

因为事涉朝臣,京兆府尹姜篱只能先将韩祈带到京兆府衙门内暂扣。又抱着足足一大箱子的口供在宣政殿侧殿与君王回话。花了小半天功夫将这一大圈乱麻似的关系给君王讲了一遍。

那些凌乱琐碎的细节,君王根本没听进去。

君王唯一听进去的就是涉事双方。

一方是他儿子顾修的亲近属臣韩墨初,一方是韩明家的长子韩祈。

这两方相遇,理由就是夺嫡党争。

韩祈刺杀韩墨初,就是为了剪掉他儿子身边这个唯一的近臣,让他儿子失去辅佐助力。

前些日子,他看在珹王顾偃的份儿上留了贵妃一条命,也留了韩明在前朝的一席之地。眼下才消停了一个多月,韩明就敢顶风作案。这和直接撕他这个做君父的脸皮有什么区别?

“这案子,可报给战王知道了?”顾鸿略微翻了翻手边那厚厚一沓的口供:“他是让你如何处置的?”

“回陛下,战王殿下得知此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座平安庄买了下来,陈年的烂账也给清了。让那些佃农好生耕种,今后不必再为了生计铤而走险了。那五个涉事的佃农,韩参军说他们身手不错,等到结案之时便让他们到京郊大营里从新兵做起。”姜篱说:“至于其余涉事之人怎么处置,战王殿下和韩参军都没有过问过。”

顾鸿双手搓了搓倦怠的双眼,若有似无的哼了一声。

这种阴沟里作的小事,他的这个儿子一向都看不到眼里,更不放在心上。

顾修自从得了虎符,便愈发闲不住了。眼下正忙着怎么在今年要与他收拾了连同高句丽在内的几个小国,以及往西戎及其周遭部落增派驻军的事儿。

若不是他隔三差五的留着顾修在内宫里用些点心,这孩子恐怕忙的连口热食都吃不上,哪有心思顾及背后捅过来的刀子?

也难怪,姜篱会抱着这么一大箱子的口供来讨他的口风。

“既然战王没有什么特殊示下,你便按着国法办吧。案子审结以后,直接把人转到大理寺,转告大理寺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必再另行请旨了。”

“是,微臣遵旨。”

姜篱前脚刚走,老太监崔尚便拖着拂尘进来了。

“陛下,韩明大人在宣政殿外跪下了,说是想替自家大公子陈情一二。”

“陈情?还有什么好陈情的?你去告诉他,他若是还跪着,他被关进去的就不止这一个儿子了。”顾鸿从龙书案后站起身子:“对了,再过些日子皇后便要回宫了,你也盯着些内府司上下,把凤仪宫早些整修出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

老太监崔尚拖着拂尘,行到了跪趴在地的韩明面前:“韩明大人,陛下让您回去呢。”

“崔公公,陛下为何不见本官?犬子确实冤枉,什么郭三李四的他根本便不曾相识!”几入绝境的韩明,只能将素日都不大看得起的老太监崔尚当做了救命稻草。

“韩明大人,您说的郭三李四,陛下也不认识。陛下只是不想听您解释,您家大公子平白无故的要断战王殿下的臂膀。陛下这个做父皇的怎么也要给殿下出口气才是。殿下不理论的事,陛下替殿下理论。”崔尚将手中拂尘往臂上一拖,道:“陛下让老奴转告您,您若是还跪在这里,您家被关进去的就不会只有大公子一个人了。”

老太监言罢伸手将人搀扶起来,恭敬的朝宫门方向抬了抬手,道:“韩明大人,您请回吧。”

韩明恍恍惚惚的朝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双腿发软,眼前出宫的路也变得扭曲歪斜,没走出几步就一个抢身摔倒在地上,额角也磕破流血了。

这算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和韩墨初实打实的正面交锋,他竟然败的这般惨烈。

那个涉事关键的李四是个远近闻名的烂赌鬼,庄户之上的活阎罗。他手上欠的银子自己都记不清了,做这种事,谁会蠢到非要偷一张真的借凭去挟持他?一顿拳脚就能唬住的人,还要借凭干什么?

他之所以选这个李四,就是因为这个李四的人际勾足够复杂,牵涉范围广布,难以追查。

他先是派人去寻了京中几个黑市里的讨债鬼,话都没说几句就把李四吓唬住了,让李四去替他寻那些身家清白且有些身手的庄户人趁夜劫杀韩墨初。

韩墨初若不出手,那帮人便会直接结果了韩墨初。

韩墨初若是出手,只要打伤打死了其中一个,那都最少也是个革职在家的处置。

哪怕撞上禁军事情败露,案子审那到了李四那里线索也就断了。怎么查都只能是桩悬案,就算韩墨初心里再疑惑,也拿不出任何的真凭实据。再说,哪里就那么容易撞上巡夜的禁军?

哪曾想,当天夜里,还就当真迎面撞上了禁军,又硬生生的攀扯出一张实打实的借凭来。

韩明在磕的头破血流的时候才想明白,韩墨初做的这个局。

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个李四招出来的是什么人,姓张,姓李,姓宋,叫什么名姓都好。只要有了一个人名,便足够他把功夫转移到他韩明头上。哪怕只牵扯了一个十年前在他府上看过菜园的老奴,罪名也会就此做实。无论牵强与否都无所谓,他韩墨初要的就是这样说不清也甩不掉的牵扯。

无论他的长子这会儿怎么解释,就算实话实说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因为那天晚上的深夜劫杀是事实,那些人受人指使也是事实,郭三是韩祈的小厮更是事实。

韩明捂着额头,鲜血顺着眼睑流了下来,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的轻纱。

那天,韩墨初与他在这里说话,风光得意的讥讽他要不了他的命。

他讥讽他要不了他的命。

他就偏想试试能不能要他的命。

等等?韩明的后脊背处浑然浮起了一层冷汗。

原来,从那天开始,韩墨初就已经在引他入局了。他煞费苦心的找了那些人来,一点一点的计算着时机,只预备着到时能狠狠的踩他一脚。

这一切从最初就都是韩墨初的谋划。

韩墨初激怒了他,但是不拘他何时动手,更不拘他动不动手。

因为无论他动不动手,他韩墨初都是赢家。只有他这个想翻盘的输家才会绞尽脑汁。

亏得他在这血池地狱一般的官场上翻滚了这么多年,心机城府还不如那么一个身无功名的青年人。

永熙二十三年,暮春时节。

离宫十八年的孟氏皇后自京郊静华寺中搬回宫廷。

君王顾鸿原本想大操大办一场,最后还是依了孟氏皇后的话一切从简。免去了百官跪迎,只由顾修和顾攸两个皇子领一队仪仗,将她接回皇城即可。

归宫的家宴,也只设在崇宁宫东边的暖阁里。

参宴的也仅有顾修顾锦,以及丽妃金氏的那一家三口了。

自打孟氏皇后要回宫的消息传入后宫后,最欢喜的人就要数丽妃了。因为只要孟氏皇后回来了,她就再也不必过问操心那些宫务了。还有她千辛万苦让母族家中搜罗的那些闺秀的画像,也终于能有个人同她商量了。

家宴上的氛围暖融融的。孟氏皇后是温和人,几个孩子也都很得体。最让人可喜的是,宁王妃徐静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凸起,整个人红光满面的。

“柔儿,来吃这个,这个也好吃,还有这个,这个这个...”自打开了宴席,顾攸便一个劲儿的朝徐静柔碗里夹菜,什么鱼肉鲜虾,山珍海味的都堆在了徐静柔的碗里。便是徐静柔长了八张嘴也吃不过来这么多东西。

“殿下,您别夹了,父皇母后都在你这是做什么啊?”徐静柔使了几个眼色不管用,只能小声提醒道。

顾攸这才停了筷子,迟疑的抬起头,只见桌上的人都看着他,当即不好意思起来:“父皇,母后,母妃,儿臣失礼了。”

“你还知道失礼啊?眼看着要做父亲了,还这么毛毛躁躁的。”丽妃金氏作势嗔怪了一句,只是掩不住脸上欣喜的神情。

“算了,攸儿是第一次做父亲,心里高兴也是应该的。今日是家宴,他想怎样都成。”主位上的君王顾鸿摆手说道。

“是啊,攸儿是初为人父,绣绮就不要怪他了。”孟氏皇后温温柔柔的笑着,唤了一声丽妃金氏的闺名。

这个闺名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人叫过了,连丽妃自己都快忘了。

今日被孟氏皇后一叫,不自觉的心尖儿一热,差一点又红了眼圈。为了不扫众人的兴致,丽妃忙吸了吸鼻子,转言将话引到了顾修身上:“修儿,你看你皇兄这眼看着都要做父亲了,你还是一个人,丽娘娘不放心的很呢。”

“丽娘娘安心,儿臣一切都好。”

“娘娘知道你一切都好,只是你看你皇兄和皇嫂,你便不想成亲么?”丽妃看了眼孟氏皇后,眼神请求的希望孟氏皇后能帮着说上一句话。

“儿臣不想成亲,儿臣只想替父皇打天下。”顾修搁下筷柱,一本正经的回道。

这一句话,又说到了顾鸿的心坎儿里。

江山天下,他是国君。顾修这孩子便把他自己打磨成了他手里的一把利刃,他的手指向哪里,顾修就会打到哪里。

军权放在自己的亲生儿子手里,他连觉都睡的比往日更加安稳。

“七弟,这打天下和成亲好似不冲突嘛,难道娶了亲就不能领兵了?”顾攸皱眉反问道。

“这不一样,我不像六哥这样的会照顾人。将来无论娶了谁,都会受委屈的。”

“修儿不想成婚,那便不成婚吧。”顾鸿端着一盏漱口的清茶,沉声正色道:“男儿志在四海,成婚有成婚的好,不成婚也有不成婚的好。”

“儿臣觉得父皇说的很是。七弟既然觉得不成婚好,那便是不成婚好。过几年大了,又觉得成婚好了,到那时候再成婚也是不迟的。”顾锦微笑着给顾修的碗里夹了一枚蒸饺:“丽妃娘娘您安心,儿臣这做长姐的会好生看顾着弟弟的。”

家宴散场,顾修难得用了宫中外派的车驾回府。

府中韩墨初还没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火。

灯火下,韩墨初依旧在摆弄着棋盘。

整局棋,正卡在最关键的一步上。韩墨初手中捻着棋子在手中摸弄着,听到顾修开门的响动,抬眸笑道:“殿下回来了?”

“嗯,回来了。”顾修说着,宽去了外袍搭在了一旁的架子上:“不过没有带吃食回来。”

“殿下觉得臣等着殿下,就是为了讨嘴吃的?”韩墨初将手中的棋子朝棋篓里轻轻一丢:“亏得臣这么晚了还给殿下留着灯盏。”

“听闻韩明在宣政殿前磕破了头,好似快不行了。”顾修冷不防的说了一句。

“是啊,所以有些事要快点做了。”韩墨初微笑着从桌案后头绕到了人前,温声道:“总归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把事情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