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

四十九日国丧之期过后,时入初冬。

宫内撤去了那些惨白的绸挂,宫中上下也不必再着素服。

顾修新君登位,先帝丧期一过,那些暂缓发办的朝务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他与韩墨初二人不得不日日忙碌到深夜。

顾修虽已登基亲政,可依旧将寝殿设在了宣政殿侧殿的东暖阁里。原本君王所居的崇宁宫被顾修供了起来,宫内原先所有的陈设都作为随葬堆进了顾鸿生前下旨兴修的那两间墓室里。

住在宣政殿的暖阁里有两个好处,一个是起居方便,每日更衣起身便可临朝。二是地方足够大,设得下他和韩墨初两个人的两张床榻。

是的,韩墨初依旧住在宫中,顾修登基后以为报昔年承教之恩为由,下旨要为韩墨初兴修府邸。放着满京城的豪门宅院不要,责令钦天监可着满京城找风水宝地,什么时候地选好了再从夯砸地基开始,一点一点的修。

在此之前,无家可归的韩墨初便只能随顾修一道住在宫里。

左右这些年这二人都习惯了,连带着宫外的宁王,公主和丽太妃,包括那些常年与他们打交道的臣子们,也都习惯了。

顾修与韩墨初在宫中同起同居,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整个东暖阁被顾修布置的就像是归云宫中的厢房一般,两张床榻对面摆放,中间设着一张一丈见方的大方桌,桌案上堆着奏疏及笔墨纸砚印玺等等。

暖阁中原本的多宝阁全部换成了与屋脊同高的大书架,宫中的藏书阁太远,起居在这日常要看的书多便干脆都摆在了架子上。既不用时常往藏书阁里钻,也不必常传翰林院供职的官员来送。

因为书架太高,书架旁边还设了一个底下装了滑轮的三层小阶,专供二人蹬高爬架取书用的。

这一日,又是二更天。

顾修身着墨色舒云广袖袍,发间未束顶冠,只插着一支龙首金簪。手中翻看着一封奏折,不由自主的冷哼一声:“绥州刺史要减免赋供,丰州刺史要修桥,岭南要赈济饥民。朕年前所募的新兵,这军籍的事也要一遍一遍的要朕过目。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要朕做主,凡事若是都要朕做主,还要他们干什么?”

“新朝初立时都是这个样子。”对面落座的韩墨初身着珠白色的织锦广袖袍,是只用玉簪束发,胸前还坠着一枚看起来无比富贵的长命锁。这枚长命锁,是自国丧期满后韩墨初便挂在脖子上的。就连上朝也挂在朝服外头,好似就是为了让顾修安心的。闻听顾修如此所言,也合上了手中的一封黄卷,眯眼笑道:“他们无非是想试探试探陛下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两个人都是这样将歇未歇的状态,熬夜看折子要穿的松快些才不至于太累。

这些日子的奏折都是韩墨初和顾修一起看的。顾修从来也没有避讳过韩墨初一点。毕竟从过去处理军务的时候两个人便是一人一半,遇事不决再一同商量。

眼下这些军国大事,韩墨初过去也不是没有处置过。只是比起以往的那些术业专攻的军务更加繁杂琐碎而已。

还有一点不同的就是这些折子韩墨初处置完了,要顾修再看过一遍才能发下至各处。

“试探?”顾修冷着脸,啪的将手中的折子一合,往韩墨初手边一掷:“合着,这是拉着朕没日没夜的陪他们过家家呢是么?”

“倒也不能这么说。”顾修这边怒气显然,韩墨初这边倒是淡定得多:“陛下年轻,他们都自认要帮着陛下历练历练。也想知道自己今后的官路该怎么走,乌纱和脑袋怎么才保得住。”

“这算什么意思?”顾修自顾自的斟了一口热茶与自己顺了顺胸口:“倚老卖老?”

“陛下登基,追封了珹王殿下,连带着他入罪的母亲都给赦了,又厚待潞国公一族。这在旁人眼中看着,陛下便是心慈手软的仁善之辈。况且陛下登基前又是那样的中正之态,监国时也从不越先帝国政而进,他们此刻自然是想知道陛下您作君王时会是如何啊。”

“那也不能放任他们这样下去。当年事,当年毕,没有那些个拖拖拉拉的道理。”顾修喝了口浓茶,神色似乎缓和了点儿。

“这样的事自然不能放任了。好在陛下是戎马出身,国朝百万大军皆真心效忠于陛下。朝中有云家,孟家,和丁家为陛下做肱骨。他们要折腾,陛下便给他们这个机会。”韩墨初也搁下了手中的毫笔,拿起了那本将顾修惹怒的奏折,嘴角笑意更深:“恰好也趁这个机会,让他们明白,这个朝堂之上到底是谁做主。”

韩墨初的话将顾修心里的那点气闷理顺了。

这些年,历来都是如此,只要见到韩墨初这样的神情,顾修的心里便会跟着踏实一半。

转瞬到了三更天,顾修与韩墨初眼前堆放的折子终于只剩下了零星几本。

吴婶端了两碗红枣银耳羹供在了两人跟前,咳了两声说道:“小主子,韩大人,喝了甜羹早些睡吧。”

这个没有名姓的农妇吴婶入了宫,就入了内府司的官籍造册。不是宫奴,而是正经的内苑尚宫,满宫上下除了顾修和韩墨初,都要尊称人一句吴姑姑。

“吴婶,您先睡吧。我和陛下看完折子便歇了。”韩墨初端了羹碗往嘴里送了一口:“明日晨起,还是吃肉丝面。”

“成,韩大人明日早膳吃肉丝面。”吴婶搓搓手心里的老茧,笑眯眯的看着端着碗喝甜羹的顾修:“小主子明日晨起想吃什么?”

“都好。”顾修认真道:“吴婶做的都好吃。”

“小主子这话说的。”吴婶脸上一红,整了整发髻:“老身怪不好意思的,您先忙着,老身先下去了。”

吴婶走后,韩墨初与顾修端着羹碗对视一眼,韩墨初啧啧称道:“陛下啊陛下,您这哄人的功力,渐长啊。”

“若不这么说,不说到你我熄灯安置,吴婶是不会走的。”顾修两口将那小碗刮了个干干净净:“她可是领着长姐和丽母妃两道敕令的,今日不哄好了,明日长姐就要进宫来问了。”

“说起来,时辰也确实不早了。”韩墨初也将小碗搁在了一边:“阅了这些折子,陛下也该安置了。”

最后的几封都是请安折子,顾修一一批了几句朕安,便从桌案之前站起身来。松了松坐的僵直的脊背。

韩墨初依旧坐着将那些奏疏做了最后的整理和简单的分类,明日一早便可发往尚书省了。

其实方才那两盏甜羹非但没有安神,反倒将两个人都弄精神了。韩墨初将最后一摞奏疏码放整齐,也站到顾修身边:“陛下,您可有睡意么?”

“睡意一个时辰前便过了。”顾修如实答道。

“臣也睡不着,要不要出去走走?”韩墨初指了指一旁红木衣架上的披风。

顾修摸了摸有些僵硬的脖颈,道:“也好。”

既是一拍即合,两人便也都不再犹豫。将披风朝背上一搭,韩墨初熄了暖阁内通明的灯火,只留了一盏罩纱灯。又点燃了一盏冬日风雪中常用的琉璃盏,提在手里,朝顾修扬扬眉峰:“陛下,走吧。”

顾修与韩墨初提着灯盏刚刚推开宫门,便被门外值夜的小侍卫撞见了。小侍卫急忙躬身行礼:“参见陛...”

韩墨初抬手,朝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侍卫了然会意,立刻将身子挺的笔直,继续在风雪中站岗。顾修御前的这些侍卫,眼下都是由熊虎管辖的。熊虎自打成了亲,仿佛被天神劈开了窍似的。不但学会了认字,且连心智都跟着健全了起来,把宫中内外的不防要务图,画的比宫里先前的还好,又工整又干净。据说都是他那小媳妇儿一点一点,手把手的教出来的。

转出宣政殿外,顾修与韩墨初并肩行在那条幽长的宫道上。

自君王尾七过后,后宫之中的一部分宫人都随着各自的主子回了母族。顾修又免去了除夕与上元之日的大庆,整个皇城之内一下子便冷清了下来。

除了几个寻夜的侍卫,几乎没有什么人在。

冬寒的夜里,飘着零星的雪花。凉风拂面,不觉得冷,反而很是通透。

“师父,可想好要去何处了?”

“陛下那时不是说要去归云宫的库房里找东西么?”韩墨初提着灯盏照着路:“左右眼下睡不着,不如去那儿走走看看?”

“好。”

归云宫自顾修离宫后便闲置了,因为原本便没有什么陈设所以顾鸿在时内府司也只派了一个小太监每隔五日来洒扫一次,平日里便合着宫门,有些这两年新来的宫奴甚至不知这座归云宫是做什么的。

顾修伸手推开归云宫合掩的大门,吱呀一声。

还是那间空荡荡的院落,一间堂屋两间厢房,曲廊连通,方方正正的一座宫室。

顾修环顾四周,看着那间掩着门的堂屋时,他仿佛又听见了那时每日晨起韩墨初敲在他手掌上的戒尺声,还有一字一句的教导声。也看见了那一大堆堆山码海的书墙,还有那两张只能容纳一人的小方桌。

两人过去供两人素日起居的厢房门开着,一目了然的能看出那里只剩下一张小榻和一张桌子还在。其余的陈设都在他离宫立府的那年,搬到王府去了。

站在这座空落的宫室里,顾修想的起在这里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时候韩墨初每日教他习文练武,长姐顾锦看顾着他的饮食起居,还有那个和他只差了三个月的小兄长顾攸,每日都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烦他。

这座宫室虽说冷寂简陋,可顾修在这里真心过得很好。

“陛下,小库房在那儿。”韩墨初拍了拍顾修的肩膀,提着灯指了指不远处西侧殿尽头的一间小屋。

二人走到切近,才发现那小库房的门上挂着链锁

满宫里的门开开关关的没个章法,就单单这小库房里挂着锁,不知道的还当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顾修四下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合适开锁的工具,便道:“朕去传个人过来吧。”

韩墨初嘴角微扬,直接一脚蹬在了两片合掩的门板的中间位置上。

只听咔嚓一声,腐朽的碎木劈裂做响。两片连着锁链的门板直挺挺的向内倒了下去,砸起了地上的一片烟尘。

“臣依稀记得这小库房的门似乎不大结实,果不其然。”

顾修沉默的点点头,他也依稀记得这间小库房的门,其实应该是朝外开的。

二人站在门前,任由屋外的北风灌到了小库房里,带走了里面经年的尘埃。眼见着尘埃落定,二人才一前一后的走了进去。

小库房里并没有多少东西,韩墨初提着明亮的琉璃灯照亮,角落里堆放着几个木箱子。还有两张叠放在一起的小桌子,就是当年顾修与韩墨初两个人习字的小桌子。

“啧,东西也不多摆得这般紧凑做什么?”韩墨初摇摇头,伸手启开一个木箱

顾修跟在韩墨初后面,腹诽道:许是料到了有一日,你会把门朝里踹开,所以摆得紧凑些为了躲开这扇门板。

韩墨初启开的木箱里放着一卷很长的卷轴一看便知是韩墨初昔日为他画的那副万国图,两柄未开刃的长剑,是顾修学剑开蒙时用的那两把。还有一只被苏澈称为“秃尾巴瘟鸡”的机关孔雀,并一堆零零散散的小零件。有许多两个人自己都忘了,当初做出来是要干什么的。

顾修将那只机关孔雀从箱子里拿了出来,抚了抚上面的灰尘,随手拉了把机关开合的绳子,孔雀身后的尾巴果然展开了。

顾修再一次有感而发了一句腹诽:谁说韩墨初的手艺不好?过了这么多年都还能动。

另外两个箱子里,一个箱子里堆着顾修儿时那副沙盘被拆散的架子。另一个箱子里装着沙盘上排兵列阵的小旗子。好好的一方沙盘,活活给拆的七零八落的。

恨得顾修牙根直痒痒,扶额道:“这个宝德,也不知动动脑子,收不进箱子里便搁在外头,拆坏了算怎么回事?”

“好了,陛下也别骂他了。”韩墨初从另外一口箱子里,将那两柄长剑拿了出来,拍了拍顾修的肩膀道:“要不要到院子里试试?”

顾修伸手接了长剑,颠在手里试了试:“轻是轻了点儿,不过也是许久没有同你比剑了。”

月夜寒霜起,二人解了披风相对而立。

寒风卷起二人翩然的衣袂,两柄铁剑铿锵作响,两个身影高低起伏。

多年前的场景,今日复又再现。

韩墨初提剑扫过顾修面门,顾修横剑一挡,韩墨初剑尖向上一挑,险些将顾修手中的剑弹飞了出去。

顾修眉头一紧,上次在军营与韩墨初过招的时候韩墨初的剑明显还没有这么快。上次,他的身手在韩墨初之上,这回眼见是又拉到了不上不下的水平上。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顾修凝眉不解,打了十二分的精神接下了韩墨初的一招一式。

“陛下既然称臣一句师父,那臣就没有懈怠不前的道理。”顾修的攻势加快,韩墨初干脆不再恋战,三两招拆解了顾修破风一般的招式。剑刃搪开了顾修的胳膊,直接架在了顾修的脖子上,眉峰轻轻扬起道:“陛下,承让了。”

顾修又一次败给了韩墨初,这就意味着他要再一次让自己变得更强。

韩墨初似乎是在用这一场输赢提醒他,他们两个前面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顾修欣然将手中长剑一收,两指夹起韩墨初横在他颈间的剑刃,往一旁挪了两寸,沉声道:“回去么?”

“回去。”韩墨初也收了剑,转身往那厢房拿过了两人的披风,将顾修的那件随手与他抛了过去。

顾修系上披风的扣带,转而背身站在韩墨初身前:“要不要上来?”

“嗯?”韩墨初将那两柄剑都收入剑鞘,预备着今晚便带回宣政殿的暖阁里。

“朕那时不是说过么?等朕伤好了便背你。”顾修微微侧着身子,月光皎洁,但他还是看不清韩墨初的神情,只能靠猜的。

他猜,他猜不到。

顾修背着身子僵了一小会儿,韩墨初的双臂果然环缚了上来:“那就有劳陛下了。”

顾修双手向后,稳稳的拖住韩墨初的膝窝,将人整个身子都撑了起来。韩墨初一手攥着两柄剑,一手提着照路的琉璃盏,轻声感叹道:“唉,难怪陛下从小那么喜欢要臣背着,原来给人背着的滋味儿是这样的。”

“嗯。”

顾修觉得背上的韩墨初一点儿也不重,沉甸甸的像一件又大又厚实的披风压在他身上,只有韩墨初胸前那枚硬邦邦的长命锁硌得他不大适应。两具身体相贴,顾修也没有了少年时那样急促慌乱之感。毕竟他的年纪,已经能驾驭自己的情感了。

他对韩墨初是既不克制,也不逾越。就守着那一根两个人都舒服的底线过了下去。

“陛下,回头让他们把宣政殿后面那两间耳房拆了,辟一间院子出来。”韩墨初环着他的脖子低声道:“臣觉得日常松松筋骨,出身透汗也是好的。”

“好。”

“明日让元宝找两个人,把那小库房里的东西都搬回来。”

“好。”

“陛下要是还想要那副沙盘,等搬回来了,臣给你修一修,还是可以接着摆的。”

“好。”

“陛下,是不是这会儿臣说什么,您都会说好?”韩墨初侧着头,侧脸十分自然的贴在了顾修的侧脸上。

顾修的肩头不动,脚步稳扎,脸颊还是滚烫了起来。

“是。”

顾修的心跳又乱了,毕竟韩墨初是第一次贴着他的侧脸。这可并不代表他没出息,只是他还没有适应而已。等来日韩墨初多贴几次,他一定就适应了。

顾修如是想着。

“那若是臣说,明日不上朝了好不好?”

顾修不必回头,脑海里便能浮现出韩墨初此时脸上的笑容。一定又是那样的神采飞扬,云淡风轻。

又坏,又让人不知所措。

“不好。”顾修答的斩钉截铁。

“陛下,您这是言而无信啊,别忘了君无戏言!。”

顾修一言不发的将人的身子又朝上拖了拖,脚步迈得更快了。

“陛下,走慢点儿,臣还没舒服够呢。”韩墨初将身子也正了正,似乎想给顾修省点力气。

顾修背着韩墨初,走在回程的宫道上。

夜色深沉又怎样?韩墨初手中的灯盏将前路照得很亮。

他是君王,肩上不止要负着天下。

还要负着韩墨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