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五鼓,宣政殿朝会之上。
顾修身着九龙袍,顶束流珠毓冕,端身正坐于九阶高台之上,一言不发。
台下,两方臣子吵得不可开交。
户部尚书吴有思现年四十有二,本为户部侍郎。先帝在时因不涉党争,在原户部尚书张子兴暴毙后而被提拔上来。
工部尚书曹忠乃是禁军副都尉曹明舒的亲叔叔,年过六旬,已是须发皆白。执掌工部印鉴十余年了。
这两边如今争着一件事,工部奏疏过了年要在京畿两翼增设水田。既是增田,便要找农人开荒,将原本户部丈量的土地田籍全部打乱。
两方就着这一件事就在当朝之上,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着谁。
各方自有相厚的同僚,也借势吵了起来。
一方说京畿两翼本就荒芜,设立水田乃是无稽之谈。
一方则说土地粮食乃是民生要事,哪怕只能多长出一口粮食,大周便能多活一条人命。
一时间,整个宣政殿上鸡同鸭讲,人声鼎沸。两边气势汹汹的等着顾修这个登基月余的新君给个决断。
就在群臣情绪激昂高涨的时候,顾修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朝眼前的龙案上拍了一巴掌。顾修的手劲很大,将实木龙案都拍得一颤。
众人吵得正欢,忽而听见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众人应声回首,看了顾修那张含威带慑的脸都悻悻的收了声。
这是顾修登基临朝以来,第一次拍桌子,威慑力还是很强的。
前一刻还喧嚣热闹的朝堂,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顾修稳稳的朝龙椅背后靠了半分,眸光深沉的将方才争执的两方扫了一圈,一言不发。
韩墨初身着紫衣,手持牙笏,侧身望了一眼身后方才争执的众臣,沉声一句:“诸位大人,这是吵完了?”
作为大周国史之上最年轻的太傅,韩墨初在前朝的地位与顾修这位新君一样,都还尚且不能太服众望。再加上韩墨初是易鶨先生的徒弟,那些仰慕易鶨先生已久的老臣便更加不会口服心服。好像总觉得易鶨先生与他们点播两句,今日站在这百官首位的就该是他们了。
众人闻言,相视一眼,皆撩袍而跪道:“陛下,臣等失礼了。”
“韩太傅,你言重了。诸位爱卿这是为我大周国事着想。”顾修脸上的神情未变,语气平和的仿佛方才拍桌的那人根本不是他。顾修扶着龙椅一侧的扶手,淡淡道:“诸位,平身吧。”
方才涉事两方为首的两位尚书,带头平身站起,但气焰明显比方才消了不少。
“启禀陛下,臣是觉得这二位尚书大人本该先在朝下争出个名堂来,再向陛下奏请圣裁。”韩墨初上前一步启言道:“如此这般在朝堂之上激烈争执,将陛下当了什么?给你们讲情断案的么?”
韩墨初此言一出,刚刚平身的两个主事尚书,又双腿一软,跪了下来:“陛下,臣等该死,请陛下恕罪。”
“二位大人这是做什么?本官不过是说实话。”韩墨初目光一凛,扬声道:“陛下还未说话二位便跪下了,还摆了这么一副请罚的样子。这是真心悔过,还是觉得本官话说重了,要在陛下面前卖卖惨相?”
“韩卿。”顾修出言打断了韩墨初的话,冷然的目光又落在了涉事的二人身上:“二位爱卿,还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
“好好说”三个字顾修有意拖得很慢,一个字比一个字让人心虚。
“启禀陛下,臣没有什么话说了。”工部尚书曹忠及时言道,上身伏的更低。
“无事,曹爱卿在工部历经三朝,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顾修目光如箭,笔直的射在了那老臣的身上,声音直接抬了两度着重强调道:“不必理会韩太傅。”
满朝文武皆是在这官场上混熟了的,是个人都听得出来顾修这句“不必理会韩太傅”别有深意。
粗浅的理解可以解释为:今日时今日,乃至今后的朝堂上谁敢不把韩墨初当回事,便会有君王出面与他分说了。
“启禀陛下,老臣当真没什么话要说了。”曹忠俯身答道。
“既然如此,朕倒是想问曹爱卿两句话。”
“陛下...您...您请发问。”曹忠二十七岁出仕,历经三朝,还从没有哪一次这样心虚过:“老臣知无不言。”
“朕昨夜批阅奏折,见到一封丰州刺史奏启为其境内九原县修桥的折子。”顾修倾身向下看了一眼:“朕监国之时可从未见过这样的折子,曹爱卿能否告诉朕,这是为何么?”
“这...”曹忠一时语塞。
因为这类事原本该是工部侍郎与泉州司判商议定论的事,若非是各要塞关口大工程或是事射皇家,地方官吏报往工部修桥铺路的折子是该由工部自行处置的。
这事往小了说是处事太过谨小慎微,君王若是往大了追究他便是渎职了。
曹忠低头不答,顾修也不催促,转而又将目光挪到了户部尚书吴有思身上。
“朕忽然想起,吴爱卿前些日子是说今年的赋供比往年少了,可有这样的事?”
“回陛下,按户部存记,纵观往年而言,是少了。”吴有思喉头干涩,重重的咽了口口水。
“那,少多少?”
“这个...”吴有思也有些答不出来,顾修的这个问题问的太过笼统。户部经年的账目事无巨细,若是挨个都答一遍,他便是金子铸的脑子也答不上来。
“看来二位爱卿的心思,都在京畿的这两片土地上了。”顾修摇摇头:“依朕看,京畿那两片地与其荒芜,倒不如耕种起来。既然吴爱卿怕辛苦,那便不必打扰户部开年量籍了,直接将这两片地充为军用,收成则为军粮。二位大人以为如何?”
“陛下...陛下...圣明!”当下,那二人哪里还敢再争一句,皆俯首跪地,叩谢皇恩。
“云将军。”顾修将目光转向武官其首的云珏,沉声道:“两日后你便去司农寺领了文书,派人去先垦荒吧。”
“是,臣遵旨。”云珏上前两步,躬身领旨。
“诸位爱卿,可还有何本要奏?”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启奏陛下。”韩墨初向前迈了一步,持笏言道:“眼下年关将近,正是吏部官考之时,陛下过去一月为守国丧之制还不曾过问。今日在朝,既已见了备位充数之人,此事便该重视起来了。”
说到备位充数这四个字的时候,韩墨初的目光还有意向后扫了一下。身后百官皆闪避不及,唯恐韩墨初的眼神落到谁的身上。
“韩太傅所言,朕觉有理。”顾修顿了顿,与新授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说道:“那便有劳刘爱卿,将吏部存档连三任的百官考绩都与朕搬入宫中,朕要好生看看。”
“是,陛下臣遵旨。”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刘恭让朗声接旨。
顾修话音刚落,几乎所有涉政官员的额顶都冒了一层细汗。
新帝顾修乃是戎马出身的皇帝,为亲王时便是国朝武官之首,很少涉足政事。
那时候,这些身涉政局的百官们没有一个没在背后议论过顾修是个武疯子这件事。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小皇帝可当真没有昔日瞧见的那样简单纯粹。这拿百官考绩说事,可比先帝当年继位时做下的那些孽事高明多了。
国朝的军队,自王师起一百七十余万官军将士都将其视为神明,试问谁敢造反?
也正因为如此,新帝顾修想拿他们中的谁开刀就能拿他们中的谁开刀。
时近正午,宣政殿的朝会散了。
户部尚书吴有思和工部尚书曹忠,肩并肩的走了出来,政见不和的二人此时倒成了惺惺相惜的难兄难弟。他们两个一个是三朝元老,一个是新官上任。那般争执明明的想给自己在朝上,在新君面前挣一份体面。
谁知君王压根没吃他们这一套,和那位年轻的韩太傅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唱到最后将满朝同僚都搭进去了。
连三任的吏部官考,也就只有这位新君能要得出来。
方才他们二人一同出殿门的时候,身边经过的同僚看他们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好像君王查官考都是他们两个惹出的祸端一样。
分明这群人中也有不少朝新君递了折子抖了机灵,凭什么就怪他们两个呢?
宣政殿朝会已散,顾修与韩墨初直接退入暖阁之中。
元宝领着四五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给两人更衣卸冠,替换常服。
“陛下今日,算是把他们吓着了。”韩墨初扬起嘴角,偏头看了眼顾修。
“是么?”顾修随手整了整袍服的领口:“先用膳吧,饿得很。”
隔间的小桌上,吴婶已经摆好了膳桌。
两荤两素,并一大碗高汤。简简单单,香气扑鼻。
吴婶的时间掐算的极好,每次都是恰恰好他们更衣完毕,膳桌也就摆齐了。每道菜还都是热气腾腾的。
韩墨初好奇问过一次,吴婶一脸得意的拍着胸脯说:“伺候小主子还有个不周到的?那岂不是白活了?”
顾修与韩墨初用膳时身边一般都不要任何人伺候,二人也不说话,偶尔往对方碟子里夹上一两样菜,或者给对方添一碗汤。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寻常君臣的样子。
“陛下,这会儿时辰还早,您同臣一起去歇个午晌?”午膳完毕,昨夜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的韩墨初暴露了他嗜睡的本性。
他不像顾修能熬两三个通宵还能精神百倍,只要不在军中或是战时,韩墨初的午觉是雷打不动的。
只有午晌歇得好,他夜里才有精神陪顾修一起熬着。
“师父先去睡吧,朕传了门下给事中过来问话,左右还要半个时辰。”
***
韩墨初午睡将醒之时,朦胧中看见十二岁的小顾修抱着一摞子书朝他走过来。他伸手想将顾修怀中的书本都接过来,不想才往前够了一下,整个身子便向地上摔去。
梦里一个激灵,韩墨初醒了过来。
睁眼,只见长大成人的顾修正坐在东暖阁正中那张巨大的书案之后翻看着一本有关农时的札记。
桌案后的顾修穿着一身墨色的龙纹织锦,金冠玉带,剑眉虎目间盘踞着睥睨四海的凛然霸气。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工精美的窗格映在顾修专注的脸上。与他睡梦中的少年渐渐重合成了一个人。
时光真快,一转眼便过了那么多年。好像昨日眼前人还是那个抱着兵书不撒手,挑灯写策论的小皇子。
“陛下,您在看什么?”韩墨初坐起身子,简单的整了整午睡后的仪容。
顾修侧目看人一眼,合上手中的书本,低声问道:“是朕翻书的声音太响,吵醒师父了?”
四下无人时,顾修依旧习惯于唤他师父。
“臣睡了半个时辰,也该醒了。”韩墨初绕道走到顾修身后,双手很自然的搭到人肩上:“陛下方才传门下给事中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顾修坐的笔直的身子缓缓向身后倾靠:“就是朕同他说,昨儿的那些奏疏里朕恍惚写了一个错字,让他今日务必与朕找出来,再将那折子给朕送回来。”
“咳...”韩墨初闻言,瞬间轻笑出声:“今儿门下省的大人们可有得忙了。”
“先帝在时,门下省几乎是形同虚设。如今已是新朝,他们既食国朝俸禄,便没有那样养尊处优的道理。”
“那时端王殿下入门下省,短短两年竟将这么一个闲散衙门培植的能同珹王分庭抗礼。如今端王离朝,那些人就又都开始享清福了。”韩墨初转而在顾修身边落坐下来,伸出两指探了探顾修手背的茶盏:“茶凉了,臣让元宝与陛下换一盏来。”
“顾伸么?”顾修冷冷的嗤了一声,直呼其名道:“梁国公前两日向朕上疏奏请他家女儿与端王和离,朕已允了。”
提起端王顾伸,顾修连一句三哥也不愿叫出口。
说起顾伸,这个人的城府比顾值深沉,做出的事情也更恶心。
那年争高句丽时,便是他指使军医阵下毒险些酿成大祸。军务在上,他若在外身死,岌岌可危的是大周江山。
次年,他往漠南巡边之时,也是他派遣到公主身边的细作,伪造了公主的笔迹,向他传递手书。顾锦也是自幼与他一同长大的手足,他也口口声声唤着顾锦长姐,焉能在她大婚时送上两个细作?他何以能明知道顾锦所受何罪,还隐瞒不报,甚至利用此事去扳倒自己与顾偃。
这样可怖的心思,比什么都让人心寒。
元宝端了两盏热茶,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人怀里抱着一摞黄绢奏疏,数量明显比前些日子少了一多半。元宝行事机灵,顾修与韩墨初的话他从来不往耳朵里听,将奏疏放下便走了出去。
“端王其人,能做到佯装残疾保存实力。其心难测,若非那日他焚了那匣子,受了那药性。”韩墨初端着茶盏轻抿一口:“今日坐在此处的,也当真不一定会是何人了。”
那年,苏澈入宫除疫,曾经数次应昔日淑妃之请与久病的顾伸诊脉。发觉此人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在暗暗服用一种名为“灯芯草”的药材,以诱发人体咳喘造成病弱之态。
再后来,珹王顾偃事败,韩墨初送给崔崇的那些人证所呈上的口供皆是用一种名为“黑虎枝”的草药书写而成。
两味药性相冲,可致人双腿无力。“黑虎枝”遇火!药性倍增,一夜则可致人终身残疾。
那一次,算是韩墨初行过的最险的一招。他赌上的是顾伸性子里隐忍之下带有的强烈自负感。
“自他双腿残废的这几年,还算安静。”顾修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启开密封,细细的看了起来:“许是顾念着淑太妃的缘故,只盼他将来好自为之吧。”
“似端王这样的人,越是安静往后便越是危险。”韩墨初也毫不避讳的拿起一封奏折:“陛下眼下是新君登基,静观其变就是了。”
顾修翻开的第二本表章是谏院司递上来的,顾修看了两眼神色便不对了。韩墨初见他神色不对也停下手中的动作,出言问道:“陛下,怎么了?”
顾修也不回答,直接将那封折子给韩墨初递了过去:“朕说不好,你自己看吧。”
韩墨初阅读文书的速度一向很快,不但一目十行,基本上是过目不忘。
那本表章,是谏议大夫孙庭钊递上来的。参本弹劾的不是百官,也不是宗王。
而是晴昭公主顾锦。
那份表章之的内容冗长乏味,无非是公主顾锦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华服,公主顾锦头顶的凤冠太过招摇,公主哪一日又摆了什么样的銮驾出城。表章末尾还赫然写着一句:公主寡居京中,当恪守妇德,深居简出,为国朝女子之表率。
韩墨初估计顾修是没有耐着性子看到这最后一句话,否则这份表章估计早就让顾修撕碎了。
顾修当年为了顾锦受辱,不惜以五十万大军杀得蒙室漠南全境寸草不生,现下那些被烧光的土地上还没有长出一根苗子来。
这个姓孙的是没长眼睛还是没长耳朵?把这事儿大大方方的就这么捅到了君王面前。顾修虽是新君,可他素性最在意的便是这个救他于绝境之时的长姐。这位孙大人和举着火把直接把自己家里全烧了也没什么大的分别。
哪怕他弹劾顾修本人,都好过这般弹劾晴昭公主。
韩墨初将看完的折子一合,还没等开口,顾修便说道:“师父看完了?觉得该如何处置?”
“若说这谏院一职,本是旧朝太宗皇帝所设,为得是监督皇权,约束百官。故而给了他们知无不言,不得因言获罪的权力。”韩墨初屈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所以如今这些御史言官便仗着此势在朝堂之上什么话都敢说,而且好似纠错之人权位越高,越显得他们一心为国,不畏强权一样。先帝对这些言官一向是不客气,早些年那位御史中丞刘敏大人不就是因为诬告殿下,而被当朝发落了么?先帝用言官,起初也是为了排除异己。韩明失势后御史台几乎全员换血。陛下是新君,可这谏院司里都是些历经几代的老臣,这些日子朝臣们都在揣测圣心,那群谏官们自然也想知道陛下您的底线在哪儿。”
“这些日子朕一直想不通,他们到底还懂不懂得如何为官了?”顾修的脸色照比先前好看了些:“他们去吏部关领俸禄的时候,就不觉得脸红么?”
“好在陛下先前几年将边疆平定的差不多了。如今新旧交替,正是安内政,复民生的时候。”韩墨初站起身从那日在归云宫的小库房里搬回的大箱子里抱出了那幅万国图,在巨大的桌案上腾出一块空地,将那羊皮画卷展开,昔年绘制的地图脉络已经有些许模糊,但那种对疆域富足的向往依旧让人震撼:“陛下可还记得那年陛下想要的天下?”
“记得。”顾修伸手抚摸着图纸上每一寸的土地,再一次找回了少年时的心气:“长安永宁,盛世太平。”
“攘外,必先安内。”韩墨初立在顾修身边,伸手握住了人的手腕:“内政稳,百业兴。国民饱足,国家自然强盛。”
“是。”顾修脸上神色恢复如常。
“回头臣让元宝把这图挂起来,陛下日日看着它,心气会顺畅些。”韩墨初一如少年之时拍了拍他的肩头:“这折子陛下也不必朱批了,直接发回尚书省,也该教底下的人知道陛下的红线踩不得。”
***
翌日,早朝。
顾修依例先听了几份地方上的例行奏报,昨日他发话要看近十年的百官考绩。今日的朝堂上比起前些日子果真消停了不少。
奏报的官员声音小的像蚊子似的,引得难得临朝一日的宁王顾攸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哈欠。
这一个哈欠,把谏议大夫孙庭钊的精神给打了起来。他自诩这些年兢兢业业,行正坐直,故而不怕君王考绩。旧年韩明失势时,他亦是明哲保身,靠着的就是他这一身的浩然正气。
昨日,他的奏折顾修没有朱批,更别提什么明旨召见了。这会儿正把那一大堆的家国天下的大道理迂在了心里。
顾攸这一个哈欠,可是把他的性子给挑起来了。
这边顾攸刚把掩面的袖子搁下,他那边就执着笏板上前了:“陛下,老臣有事要奏。”
“孙卿,想奏何事啊?”顾修双手搭在龙椅两侧的扶手上,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把手上的龙须:“但说无妨。”
“臣见宁王殿下方才殿前失仪,此举是为大不敬,请陛下不要视而不见。”孙庭钊郑重其事的向上奏道。
顾攸闻言一愣,这是他十四岁临朝听政之后第一次有人参他。他转身看了看四周的朝臣,众臣皆低头无语。莫名的抬头与顾修对视一眼,高座上的顾修双目一沉,示意他不必搭话。不知所措的顾攸立马了然会意,将手中的笏板一揣,当做没听见一样。
见顾修没什么反应,一身正气的孙庭钊继续不依不饶。
“陛下!宁王殿下品行不端,您虽顾念手足之情,可此事您不能不追究啊。”那语气,是连戏文里都唱不出的动容。
“孙大人,您这是打算让陛下如何追究啊?削爵还是降位?”立在首辅之位的韩墨初手持牙笏,笑眯眯的说道:“宁王殿下是陛下的手足兄弟,您如此咄咄逼人让陛下处置宁王殿下,知道的人,是说您孙大人无中生有。不知道的还当是陛下跟您串通一气,容不下自己的手足兄弟呢。”
“韩大人这话可说偏了!下官何曾无中生有?下官这是为君纠错!”孙庭钊匆匆扫了一眼身边谏院司的同僚,仿佛被众人鼓舞了一般双膝跪地:“陛下,宁王殿下殿前失仪是真,晴昭公主出行招摇也是真,您不能为着一点儿手足情谊,连是非都不分了?”
高台上的顾修眼神冷得可怕,为上位者是不怒自威。顾修的威严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要那双眼睛微微一提,便让人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怵。
“晴昭公主所用之仪仗,先帝在时便是如此。”顾修目光如炬,锁在了老臣孙庭钊的身上:“朕倒不知,公主如何招摇了?”
“陛下,公主现下已升尊为长公主,更该为国朝女子表率。既然是寡居之身,便不该彩衣华服,头戴凤冠,摆銮驾招摇过市。若是国朝女子皆以公主为榜样,丈夫死后不守贞节,如此招摇过世,岂不是乱了人伦纲常”
寡居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瞬间就惹翻了顾修顾攸这两个晴昭公主的好弟弟。
满朝文武都看出了龙椅上的顾修脸色不对,只有那一身正气的孙大人没有看出来。
“那依你所见,朕该如何处置朕的长姐呢?”顾修的语气冷的让人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若是换了早两年的顾修,这位孙大人的脑袋估计早就满地乱滚了。
“陛下,您如何处置,微臣不敢妄论。”孙庭钊诚恳的向上叩首:“臣只是提醒陛下,皇家之事无小事,请陛下明鉴。”
“陛下,臣认为孙大人说的很是啊。”韩墨初微笑着朝顾修看了一眼,又转而对那匍匐在地的孙庭钊说道:“皇族中人确实该为天下之人的表率。孙大人,若是以皇室为榜样,您可愿事事跟从啊?”
“下官身为大周官吏,自然以皇族言行为表率!”
“那好,既然孙大人都这样说了,那就请孙大人休了家中的续弦夫人和几房姨娘,好生为亡妻守节吧。”
“韩太傅?您...您这是何意啊?”孙庭钊讶异的抬起头来。
“这不是您说的么?公主寡居就该深居浅出,为亡人守节啊。”韩墨初侧身持着牙笏,脸上笑得如沐春风:“孙大人,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韩太傅,古来女子守节,下官可是男子啊,这男子...”
“男子怎么了?男子就有什么了不起的么?忠贞原本就是夫妻两个人的事。”韩墨初眉峰一挑,微笑道:“合着,您这些年读的圣贤书里告诉您,男子的贞节一文不值?还是说旁的男子都能为亡妻守节,独您一个耐不住寂寞,还拿着自己是男子这事说嘴?您是男子,可在朝为官几十年,怎么只见您食俸禄,不见您有什么建树呢?”
“这...这...”孙庭钊被韩墨初一席话说的无言以对,抬手颤颤巍巍的想辩解些什么,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了,都别吵了。”顾修很适时的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依朕看,我朝律法之中并无明文之规不许男子续弦,也并无明文之规不与不许女子改嫁。这朝堂之上也不是给你们讨论男婚女嫁的地方。从今往后朝中所议之事若与国事无关,便都给朕出去站着。”
“是,臣知错了。”韩墨初笑着朝顾修行礼告罪。
孙庭钊哑着嗓子跟着韩墨初磕了个头,连怎么告罪都忘了。
“不过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朕就不妨再说一句。”顾修环视了一眼朝中众臣的脸色:“我国朝女子从来都不必困居于阃闱之内蹉跎一生。眼下晴昭公主属未嫁之身,若她有一日心有所愿想行婚配,朕依旧会为她择一夫婿。”
顾修这一句话,说动了朝堂之下站着的一人,那一人心心念念顾锦已经快九年了。
午时朝罢,众臣纷纷向外散去。
孙庭钊的脑袋,比昨日吃了排场的两位尚书大人垂得还低。
谁知刚出宣政殿的大门,肩膀就被一个人搂住了。
“孙大人,先别急着走啊。今日朝上有些话还没说明白呢。”宁王顾攸粗暴的拽着孙庭钊的衣袖,一路拽到了御阶底下:“我长姐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老臣哪里说错了么?那公主殿下寡居之身,本来就不该穿华服,戴凤冠,这...这...有违...”
孙庭钊一句话还未说完,顾攸手中的笏板就抡圆了照着人脑门砸了过去,直接把那姓孙的砸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个不要脸的老匹夫!家里小老婆养了一大串儿,还满眼盯着我长姐的衣裙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长姐那身华服是我送的!头上戴的凤冠也是我送的!”气急的顾攸也不管什么脑袋屁股直接就踹:“她就穿了!怎么了!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是没见过女子的衣裙还是怎么的?敢说我长姐是寡居!你奶奶才寡居呢!”
孙庭钊被踹得身子向后一仰,像个皮球似的从御阶上滚了几圈,官帽都摔飞了,发髻也散了。
披头散发的,像个老疯子。
顾攸提着袍子两步跟了下去,拽起那老大人的官服领口,巴掌拳头毫无章法,专门往对方的面门招呼,一口一个老匹夫的骂着。
国朝亲王在宣政殿前殴打臣子,这可是立国以来前所未见的。
目睹此事的朝臣忙不迭的将两人分开,一伙儿搀扶着被打得七荤八素的孙庭钊,一伙儿安抚着盛怒之下的宁王顾攸。
场面一度无比混乱。
“本王就纳了闷了,昔年父皇在的时候你在朝上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如今担着个谏议大夫的名头,竟敢口无遮拦!无事生非!”被拦在一旁的顾攸伸手够不到孙庭钊,干脆把靴子脱了朝人砸了过去:“你这是看着我七弟年轻,韩太傅脾气好,就想欺负到他们头上去了?本王告诉你,那不能够!”
顾修与韩墨初赶到的时候,顾攸正把第二只靴子扔了过去。这第二只靴子扔得极准,直接砸在了孙庭钊的鼻梁上,两道鼻血蜿蜒而下。
“住手。”
顾修低沉的声音传来,还想把腰牌也扔过去的顾攸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的由内侍扶着重新把靴子套回了脚上。
两边拉架的臣子都欲躬身行礼,被顾修抬手拦了下来。
“宁亲王,孙大人是老臣,你怎可当众伤他?”顾修面带严肃的说道,但语气里明显强调的是当众两个字。
“陛下,臣知错了。”顾攸很懂事的将脖子一缩,相当配合的样子,就好似方才殿前撒泼打人的压根儿不是他。
“陛下,您请息怒,宁王殿下已经知错了。”韩墨初立在一轻声附和道。
“此处是宣政殿,如此喧闹成何体统。”顾修语气生硬道:“宁亲王,与孙大人致歉。”
“孙大人,本王得罪了。”顾攸将卷起的袖子撸了下来,声音又拔高了一度:“本王这里与您陪不是了。”
一身正气的老言官孙庭钊刚挨了一顿毒打,正是又羞又愤,又怕又惊的时候。
他本想当着君王把方才的原委回上一回,可宁王顾攸道歉请罪又着实干脆,逼得他也只得应道:“宁王殿下,言重了,下官受不起。”
“孙卿,你的伤可有大碍?”顾修低声关切道。
孙庭钊抹了把脸上的鼻血,委委屈屈道:“陛下,臣...臣无碍...”
“既然孙卿无碍,那朕便不多追究了。”顾修看了孙庭钊鼻尖儿上的两道鲜血,心气儿似乎都跟着顺畅了起来:“宁亲王,此次是孙大人宽宏不计较追究,朕便罚你赔给他黄金百两做为医药花费,你可认罚?”
“回陛下,臣认罚。”顾攸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又一次走到了孙庭钊身边,一把勾住人肩头,眯眼笑道:“孙大人,本王午后便把金子送到你府上去,您可要好生治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