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元年,三月之初。
珹王世子出生,珹王妃难产离世,晴昭公主亲上表章请旨抚养珹王世子。
顾修尚未准奏,底下的反对之声便频频而来,弄得君王顾修又一次不得不将一件小小的家事,带到了前朝上来。
“诸位爱卿递给朕的折子,朕看过了,甚觉有理。”朝堂之上,顾修端坐在龙书案后,顶戴的流珠毓冕遮了那双眸子的戾气,显得更加深邃难测:“只是在这朝堂之上议家事,终究不是正理。”
台下为这事上了奏折的御史们不知为何,心里跳得突突的。
君王登基半载,朝中官员也摸清了这个小皇帝的脾性。顾修这个小皇帝喜欢做实政,办实事,只要你才华出众,一心为公,所做对此王朝有益,他就容得下你。
若他容不下你,捅到你身上的也都是不可不避的软刀子。再加上一个根本探不到底的韩太傅,这君臣两个一个说软话,一个说狠话,无声无息就把你办了。
今时今日他们奏请之言已经是斟酌在三了,他们也并不是要弹劾公主,只是几句谏言而已,也不知君王顾修能不能容得下他们。
“诸位爱卿的谏言,朕都读过了。晴昭公主是未嫁之身,未嫁之身抚养幼子确实有诸多不便。”顾修坐在高台之上,环顾台下群臣,顿了顿又道:“所以,朕决定为公主赐婚。”
顾修一句话,满朝哗然。
新任的御史中丞梁宇直接双膝跪地,扑通一声栽在了殿前,犹如泣涕惊雷一般哭谏道:“陛下!先帝崩逝尚且不满三年,您怎可就此为公主赐婚啊!这不是陷公主殿下于不孝之境吗?!”
“梁爱卿此言差矣。先帝在时,最希望的便是晴昭公主终身有靠。若是先帝知道朕为了成全孝礼,而不顾晴昭公主终身,只怕才是最大的不孝。”梁宇那边哭得声泪俱下,顾修的神情倒是变也未变,就由着他哭:“朕一早便知爱卿会如此说。所以朕决定自今日起六年之内,不娶亲,不纳妃,替公主守孝,梁卿以为如何?”
“陛下,就算如此,那这赐婚之事也不可儿戏啊!这满朝上下,何有与公主殿下匹配的良配呢?”梁宇向前膝行两步,他并不是孙庭钊那样道貌岸然的言官,他心里想的当真是顾氏皇族的荣辱:“陛下,您请务必三思啊。”
“朕原本想等议亲之事定下来后再昭告天下的,今日梁爱卿既然发问,那朕便索性当着众卿的面与晴昭公主赐婚。”顾修身形向后微微靠向椅背,毫无征兆的说道:“翰林院总修撰卓袇,含章素质,冰潔渊清,可为公主良配。着请礼部与钦天监同策吉日,备办嘉礼。”
百官闻言,皆是一愣。
一些历经前朝的官员们都感叹着缘分奇妙,一桩姻缘兜兜转转了□□年,竟然真得了成全。
立在文官其列的卓袇一时间犹如五雷聚顶,整个人像被天雷劈焦了似的愣在了原地。
身边的同僚用胳膊肘捅了他好几次,他这才原地跪下,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主隆恩...”
已迩朝罢,跪了一个早朝忘记起身的卓袇被同僚拽了起来,众人簇拥着他道着恭喜。他却恍然失神的往前走,谁的话也听不见。
到了宣政殿跟前,这人连门槛也不知道迈一步,直接就那么摔了下去,若不是因为身边的人多,估计就该从御阶上滚下去了。
时过正午,宣政殿冬暖阁会见臣子的上厅里。
苏澈捻着下巴上稀疏的髯须,煞有介事的与昏迷不醒的卓袇搭脉。
另外一旁,顾修与韩墨初肩并肩的抱着肩膀,顾攸站在顾修左侧,一只胳膊搭在顾修的肩头上,满脸忧心的问道:“七弟啊,你说你选的这人到底行不行啊?先前在长姐的公主府外头没日没夜的站了一个多月。现下你说给他赐婚帮他一把,他连宣政殿都没走出去就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还没醒。就这身子骨儿,能陪得了长姐白头偕老么?”
“别的事情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是当真喜欢长姐的。”
那边苏澈诊完了脉息,从随身的药箱里抽出一根长针来,捻指扎到了卓袇的虎口上。歪在小榻上的卓袇,立马胸腔起伏,呛咳着张开了眼睛。
苏澈见他醒了,拿起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痰盂,拍了拍卓袇的后背:“来来来,把气喘匀,把痰吐了。”
卓袇当下还不知身处何地,本能的接着那个小痰盂将闷在喉头的浓痰都吐了出来。
“啧啧啧,没事儿了没事儿了。”苏澈将那些秽物交给了身旁的小太监,又接了另一个小太监递过来擦手的软巾:“就是大惊大喜,痰迷心窍,休息片刻就没事了。”
这边厢,韩墨初送苏澈出宣政殿。
那边顾攸一屁股坐在了刚刚转醒的卓袇身边,将那正准备下地给顾修行礼磕头的卓袇结结实实的又按回了床上:“既然我七弟选了你,那成婚之后本王和陛下私下里就要叫你一声大姐夫了。大姐夫,你好些了么?”
“臣...臣不敢当...”刚醒来的卓袇口干舌燥,可同着这两个贵人又敢发作,只能愣愣的回话:“臣好多了,好多了。”
“你不敢?”顾修那张本就严肃的脸瞬间就板了起来:“是你当初要辞官求娶公主的,你如今说不敢当,难不成朕今日赐婚,你倒是反悔了?”
“不,微臣不是反悔,微臣只是...”卓袇清俊的面容上挂着相当壮观的局促,本也是能言善辩的人,而今面对着顾修与顾攸,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来没有想过顾修会这么答应下来,更没有想过顾修会当众赐婚。
“不是反悔,那你还有什么不敢当的?”顾攸又按着卓袇的肩膀,高傲的朝卓袇仰着头:“你那时每日去长姐的公主府门外站着,你预备着站到什么时候才要与长姐说实话?”
“宁王殿下,微臣只是不想逼迫公主,所以不敢贸然上前,不想还是唐突了。”
“逼迫?”顾攸的手重重的在卓袇的肩头上拍了两下:“你觉得整个大周上下,谁敢逼迫我长姐?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心思陛下已经告诉长姐知道了。今日赐婚,是长姐私下里点了头的。虽说呢,是为了养育珹王世子的权宜之计,不过长姐也似乎不那么讨厌你。”
卓袇脸上的不可思议立马看起来比方才的局促还壮观,他忙不迭的挣脱了顾攸的手,跪在地上,郑重其事的与顾修磕了三个响头:“微臣多谢陛下成全,多谢陛下成全。”
顾修也没低眉看他,也没准人平身,就只负手立而立,声音森冷道:“行了,长姐若不点头,朕是不会同意的。”
“对,一切都是长姐的成全。”顾攸起身,很自然的和顾修勾肩搭背,云淡风轻的挑着眉峰:“不过,若是大婚之后你胆敢欺辱怠慢我长姐...”顾攸冷冰冰的拖了个长音:“本王和陛下就一人拿一把刀,亲手剐碎了你。”
“微臣能得公主为妻,今生今世,绝不辜负!”顾攸嘴里的狠话并没有让卓袇感到退缩和害怕,因为他心里知道,他不会辜负顾锦,他会好好把握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晴昭长公主大婚,算是顾修登基后办得第一场大事。
顾修担忧旁人懈怠,故而将操办婚礼的事交给了远在苏州省亲的宁王妃徐静柔。八百里加急接了旨意,徐静柔欢喜得热泪盈眶,当即便将还不满周岁的儿子托付给了婆母金氏。
独自一人上了銮驾,由沿途的地方官护送,一路回了京城。
三月十五日,晴昭长公主摆驾与未婚夫卓袇前往慧宁师太所居的小院将婚事告知生母。慧宁师太看了卓袇许久,才终于点了点头。将一串念珠挂在了女儿的腕子上,嘱咐二人婚后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顾锦自慧宁师太处回来后,顾修便明旨传谕天下,晴昭公主与翰林院总修撰卓袇大婚之事。
婚期定在五月初六。
得了明旨的徐静柔,立刻紧锣密鼓的操办起来。且并未按着顾锦的意思一切从简,而是体贴了自己丈夫和皇帝的心意。
宁王妃徐静柔眼里一向不揉沙子,尤其是在顾锦成婚的这件事情上。
所有的流程安排包括器物制备,事事都要亲自过目。连内府司与国库拨银的账目她都管得井井有条,事情办得虽大,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错花。
这等干脆利落的行事,让那些操持典仪的六部官员也纷纷竖起拇指称赞。在公主大婚的这件事上乖乖的听从徐静柔的调遣。
徐静柔忙着,连小别胜新婚都顾不上就把顾攸晾在了一边。
顾攸起初还跟着打打下手,后来发现自己当真插不上嘴,就干脆又当了甩手掌柜,抱着狗在宫里来回溜达。
时不时的找太医令苏澈去摸两把叶子牌,赢两坛子上好的药酒来喝。
四月上下,春暖花开。
徐静柔从苏州急购的大红织料,丝绸,云锦等等,一批一批的运到了宫里。这些料子都是徐静柔写了快信让丽太妃在当地置办的。都是江苏的绸商手上最最顶尖的私货,连历年的贡品也比不上。就连装饰用的彩缎,用的也是奢华大气的琉光锦。
银子也没有动官中一分一毫,都是从宁王府的私账上走出去的。因为要得急,还多加了三成的价才拿下的。
那些流水一样的银子,都是她这么多年再京中添置的那些产业制下的。自己掏腰包给顾锦办事,也能少听许多句废话。她在回京的路上就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顾锦的婚事操办的比顾锦嫁往漠南的那一次还盛大,还隆重。
那一日,顾攸不知是从哪里寻了一顾锦大婚所用的五头凤冠的草图,在午后饮茶时铺在了顾修面前。
那张草图上除了绘制着凤冠的雏形,还写着铸造这顶凤冠所需的珍珠多少,玛瑙多少,黄金多少,点翠多少,粗算下来光那一顶顶冠的造价就足足三万多两白银。还不算那其他配套的步摇,璎珞,乃至于钗环首饰等等。
“七弟你瞧,这是柔儿画的草图。”顾攸拎着图朝顾修眼前晃了晃:“让咱们几个闲人帮着参谋参谋。”
“长姐昔日的冠戴许多都是同六皇嫂一起做的,想必是长姐喜欢的样子。”顾拿着那张凤冠的草图看了看,并看不出这女子所用的顶冠的玄妙,只觉得都是一样的华丽好看:“只是这用料上还有限。这样吧,元宝你去告知内府司上下,就说是朕的吩咐,公主大婚所有首饰上所用的珍珠一律改用东珠。”
“诶诶诶,本王刚想说府上有两斛东珠的!”顾攸气鼓鼓的哼了一声,紧接着便拖着下巴满脸的愁云:“你倒是讨巧,就这么给长姐添了东西。我呢?长姐出嫁我还什么忙都没帮上呢,总不能像上次似的再拉几车金子过来吧?”
“六嫂与你是一家人,有她为长姐备办婚礼,不就算是你的心意了么?”顾修将那张草图推回了顾攸面前:“你还有什么要添的?”
“那不一样,我的心意是我的心意。长姐疼我一场,她成婚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光去吃席面啊?”顾攸双手垫着下巴,巴望了一眼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墨初:“韩太傅说呢?”
“臣觉得,宁王殿下说的很是。不过既然没什么东西要添的了,那宁王殿下您不如领任司礼官,亲自为晴昭公主主持婚礼?”韩墨初拨了拨手中茶盏里的茶梗,温和的笑着:“说起来,臣也该为公主的婚事准备一样贺礼。”
“韩太傅说的是啊!这主持婚礼的事,本王做得来!”顾攸眨眨眼睛:“那,韩太傅可也想好了,要给长姐添什么贺礼啊”
“臣一早便想好了,臣想将那年罗刹女王相赠的芙蓉玉香炉拿出来,为公主添妆,您道如何?”
“朕倒是忘了你还有这件东西了。”顾修点头称道:“确实是件好东西,给长姐做贺礼刚好。”
顾攸被这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对话弄得更糊涂了。
芙蓉玉香炉?
他见过芙蓉玉,但他当真没听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用得起芙蓉玉做香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