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前是个起居郎。
专门负责记录君王的起居饮食,一言一行。
这类官职自前朝起便是世袭传承,王前的父亲在这宫中服侍了将近四十年,直到新君登基,才将王前换了上来。
原本一直相安无事。
谁料今年中秋之后,他的《起居录》忽然变得易写难呈了起来。
具体原因,不言而喻。
为了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王前决定带着两盒汴京城中最出名的什锦果子,去请教君王身边最贴心的内侍总管元宝公公。
“公公,在下的难处您也看见了。这起居注年底陛下是要过目的,起居郎不比朝中御史,没有言辞豁免之权,您看......”在内侍总管歇茶的小厢房里,王前站在元宝面前搓着手掌。
“按说王大人您家中祖辈都是做起居郎的,这点事还需奴才教您么?”元宝翘着二郎腿,端杯喝了口茶:“您就说,咱们陛下是不是一心为公的好皇帝?”
“是是是,那是自然,陛下勤政爱民,朝中上下有目共睹。”
“那韩太傅呢?”
“这...韩太傅也是朝中的肱骨重臣。”
“那这二位在寝居之内同榻而眠有什么不妥的么?”
王前瞬间恍然大悟,对着小元宝连连点头道谢:“多谢元宝公公提点,多谢元宝公公提点。”
回程后,王前提笔在空了许久的起居录上刷刷点点,寥寥数笔写下了君王起居实录。
永定元年,八月廿一日。
帝寝居,拆内室原红木双榻,更换紫金拔步床。
与太傅同榻议事,通宵达旦。
***
九月深秋,秋叶昏黄萧瑟。
偌大的宫墙之内已经明显有了凉意。顾修与韩墨初一向不畏冬寒,故而吩咐他二人居住的宫中不到立冬不用炭火。
寝殿之内,鎏金铸造的大香炉里依旧燃的是提神醒窍的熏香。
深秋寒夜,轮职的小太监抱着汤婆子靠在外间的门槛上双眼紧闭,耳中灌满了他今生今世都无法体会的声响。
紫金拔步床,月影流纱帐。
影影绰绰一鼓被浪上下起伏,如同海面上汹涌的波涛。
纱帐内,顾修单手撑榻,精壮的手臂揽着身!下之人劲瘦结实的腰肢,明黄色的锦被自肩头滑落,露出疤痕纵横的肌肉。
“子冉...南疆呈上来的治军布防图,你可看过了?”顾修粗糙的掌心贴服着韩墨初的小腹,随着身体的律动,朝着其身!下更加不可言说的部位滑行。
“臣....呃嗯....这不是在看么?”韩墨初趴伏在两只枕头之间,顾修口中所说的布防图就压在他的胸口上,此时已经被他紧握的双手揉得满是褶皱。
“云瑾上奏的军报中提到说南诏国主暴亡新君继位的事,朕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是,我大周与南诏向来交集甚少...唔...”韩墨初闭着眼睛,身体被撞得向前挪了一寸,闷闷的哼了一声道:“陛下,能不能不再这样的时候同臣议国事,臣这样的时候当真没有办法思考...嗯...陛下若是真想议事,就先停下...”
“天色晚了,军务紧急,朕也只能一心二用了。”顾修撑开双臂,与韩墨初攥紧的手掌食指相扣,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卡得他生疼:“啧,你的手怎么这么硬?”
“陛下这到底是一心二用,还是一身二用。”韩墨初咬紧牙关思考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十分恰当的词:“臣又不是女子,陛下若是想要指如春葱,臣做不到。”
“自中秋过后,朕总想把太傅养得更金贵些。”顾修言罢,助兴般的亲吻着韩墨初匀称的肩头,没一会儿,那白皙的皮肤上,便落了一块儿通红的印痕。
“很用不着,臣在陛下这里,一向都金贵得很。”
韩墨初梗仰着脖颈,喘息一声后再无回应,随着一阵目眩之感激荡而来,他抓紧衾褥的双手渐渐松开,上身也释然的伏在了柔软舒适的枕席之间,平复着方才那场博弈之后脸面上细微的红晕。
窗根下梆打三更,终于心满意足的顾修拥着韩墨初的脊背,贴着人轮廓精致的耳垂,压低声音道:“子冉还冷么?”
“冷?”韩墨初双眼微颌,翻身靠着顾修揽过来的臂弯,扬唇道:“陛下为了省炭火,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多时辰前,两人靠在卧榻上同看军报的时候,韩墨初无意识的说了句寝宫太冷,整个人就被顾修这个精力充沛的小狼崽子缠了上来。
“兽金碳价贵,能省则省吧,太傅说呢?”顾修没有否认,他也知道韩墨初在逗他,但是他不介意。
背对着顾修的韩墨初笑意更深,拍了拍顾修环在他腰间的手掌道:“陛下,臣要吃茶。”
顾修在韩墨初的颈窝上吻了一记,翻身坐起,披着寝衣下了拔床,就寝前温在炉火上的普洱药茶已经煮好。
他垫着一块软布,提壶斟了两杯。一杯给了自己,一杯递给了靠在床榻上的韩墨初。
顾修斟茶的功夫,韩墨初已经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寝衣扣得一丝不苟,鬓发也挽得一点不乱,若不是交领处被顾修啃出来的印子,还当真看不出方才那场激烈的活动。
自从中秋之夜,他们二人在含元殿内的初次之后,这样擦枪走火的事件时有发生。
与顾修这般亲密过后,韩墨初依旧心态极佳,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委身君王的弄臣。
因为这一切于他们彼此而言,实则是一种成全。
况且顾修这个精力十足的小狼崽子总能在一晌贪欢后无比迅速的投身政务。
他韩墨初还哪里有空思考什么君恩如流水,匆匆不回头。
“陛下,南疆现有驻军十一万三千人,算是几路边军中人数最少的。剑南道上穹州及冉州两地常有山匪作乱,难免会分散兵力。”韩墨初喝了口茶,将那张被自己揉皱了的布防图展开铺在膝头,用手分别点了两个关隘的位置:“此处是南诏,南诏的新君是何许人也眼下还不得而知。西侧是突厥,早些年西戎已平,不过西戎与突厥之间来往速来紧密,若是常年放任,难保西戎不是第二个靺鞨。”
“朕自去岁监国时起便想过要往南疆加派驻军的事,不过南疆气候湿热,又有密林毒障,自来征兵便只能于当地征敛,人数到底有限。”顾修收拾了方才情到浓时掉落满地的军情奏报:“南诏,突厥,西戎皆是虎狼之地,养虎成患的事古来有之。”
韩墨初背靠床架,伸手掠过了几处要塞关隘,凝眉思索:“得先想个法子,断了西戎和突厥的来往,决不能让这三处抱成一团。”
“还是师父律得长远。”说话间顾修也上了卧榻,靠坐在韩墨初身边道:“朕这些日子满脑子只有一个南诏,倒是忽略了西戎和突厥的威胁。”
“陛下未必是没有律到,只是西戎和突厥确实不是当务之急。”
“韩太傅近来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顾修捏了捏酸涩的眼睑道:“今日之事若是朕少时的功课,只写南诏一处的话,少不了要挨十下戒尺。”
“陛下要是这么说,倒是提醒臣了。”韩墨初忽得一翻枕下,赫然露出一柄光滑的红木戒尺:“请陛下伸出左手吧。”
“都这个时辰了,你还真要打?”顾修扬眉按下了韩墨初的手腕:“再说了,这东西放在枕下你睡得舒服么?”
“话是陛下自己说的,臣只是遵从君命而已。”韩墨初弯眸温笑,那张笑脸温润端方,却足以让顾修脊背发凉:“凡事一码归一码,臣是太傅,是天子之师,自然只有枕着这东西才能睡得踏实了。”
正当顾修与韩墨初将歇未歇时,内侍总管元宝忽而从帘外进来,跪在距离二人床畔两丈开外的砖地上,俯身跪拜:“陛下,韩太傅,宫外急报,端敬亲王府上淑太妃过世了。”
“淑太妃?”元宝这一句话,打散了榻上二人所有的睡意。顾修浑然从榻上坐起:“这般突然?可回过原因来了?”
“端敬亲王府中来的人回,说是心悸而亡。”
“心悸?淑太妃过往也不曾有过心疾,怎么会这般突然的心悸而亡?”顾修下榻穿上朝靴,身后的韩墨初拉下架子上的氅衣与顾修披在背上:“礼部掌丧仪的官员可去了?”
“回陛下,礼部已经遣了六名主事去看过了。奴才还想来请您的示下,宁亲王府与公主府可要今夜就去报丧?”元宝端着拂尘躬身发问。
“你派人去宁王府中回一句,讨丽母妃一个口风,问她丧仪之事可有什么要额外吩咐的,若是没有,便让礼部官员按例处置吧。”顾修眉峰微敛道:“公主府中就先不必去了,夜风寒凉,明日一早再去吧。”
“是,奴才遵旨。”元宝撩袍领旨退身欲走。
“你且站住。”顾修披着氅衣坐在了巨大的书案之后:“你去端王府中,寻个妥当人来给朕回话。”
“陛下,若是想听回话,不如由臣替您走一趟吧。”韩墨初也披上了衣架上的鹤纹氅衣,立在了顾修身边:“淑太妃走得急,端敬亲王府上必然混乱,您想要的妥当人未必好找,还是臣去一趟,保险一些。”
“可是,韩卿是外臣,按制要首七第四日才能登门吊唁的。”顾修凝眉想了想:“还是朕陪你一道前往吧。”
“如此更加于礼不合,淑太妃名义上虽是陛下的庶母,可也没有让天子连夜登门的道理。”韩墨初正色道:“臣是替陛下去的表的是陛下的孝心,礼部和宗正寺上敢有一人议论,陛下自然可以剪了他们的舌头。至于宗亲氏族就更是事不关己了,陛下安心,臣既然能去便能全身而退。”
“也罢,那就依子冉所言吧。”顾修凝眉权衡片刻,出言吩咐道:“来人,给韩太傅备素服。”
***
九月萧瑟的寒风吹得人遍体生寒,比隆冬时节更冷。
绵软的细风好似能渗入人的骨髓,不知不觉的就能把人吹透。
韩墨初身着遍体纯素穿戴,手中捧着银丝炭炉,一路坐着一辆八乘马车,带着六十八人的官驾仪仗,披星戴月的来到了位于靖安坊的端敬亲王府门前。
透过马车的小窗,韩墨初只见一丈高的门厅上坠挂着惨白的宫灯与白幡,两个腰缠孝带的小厮立在门口迎来送往,小厮身上陈旧的衣着显示出了异常的落魄与寒酸,与顾攸那座恢宏气派的宁王府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并不得脸面皇亲国戚。
这个时辰的王府跟前,除了淑太妃母家的亲眷车驾,以及礼部例行操办丧仪的官员外并没有任何吊唁的宾客,连宁王府中也没有遣人前来。
马车停稳,随驾的小太监上前掀起了车帘恭敬道:“韩大人,请下车。”
“好。”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韩墨初迈下了马车,端敬王妃门前迎客的小厮立马迎了过来,就好似恭候多时了一般:“参见韩太傅,韩太傅请进。”
韩墨初看了两个小厮一眼,整了整胸前的衣襟,在随驾之人的簇拥之下踏入了端敬亲王府的大门。
府中四处灯火通明,绕过已经爬满藤蔓的影壁墙,穿过院中跪地哀哭的家人亲眷,径直走到了停灵的礼堂上。
礼堂上烛火昏昏,端王顾伸以手支颐歪着身子靠在木制的轮车上一声不响的首在棺椁之前。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诡气森森。
韩墨初平臂将手中的暖炉递给了随行的下人,启唇低声道:“臣韩墨初,见过端敬亲王。”
顾伸闻言侧头,对着身后的来者扬起了一个阴鸷的微笑:“韩太傅,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