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的冬夜
大周,奉先殿内。
君王顾修穿着一身单薄的素袍,卸冠披发,身姿端正?的跪在奉先殿的蒲团上。大而空旷的宫殿内只有一个用来取暖的金鼎香炉,深冬的寒风无孔不入,吹动了殿内华丽的经幡,吹歪了供台上灵动的烛火,拂动了君王散在眉间的发丝
年轻的君王没有被寒风打扰,他始终保持着挺拔虔诚的姿态,面向供台上历代先祖的灵位祝祷着什么。
这是顾修入奉先殿斋戒的第九日了。
每日除了正?常的朝会以及处理军政大事之外,顾修的其余时间都在这里?。
一日只用朝暮两?餐,每当黄昏时分还要用冷冽的泉水擦洗身体,以求身心洁净。
顾修斋戒的原因很简单。
一月之前,南疆境内数个州郡同时爆发了病因不明的疫病。
染病者?先是面色青紫,呼吸困难,紧接着便会呕吐腹泻,所有染病之人?几乎都活不过七日,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也都会双目失明。疫病蔓延速度极快,最先发病的穷奇军中病例尤为?众多,从?云瑾呈奏上的军报上看,第一日便有将?近百人?同时发病,第二日人?数就整整翻了四倍,先前君王整军时带去的药草并?不对症,截止第三封军报抵达时,军中已经有一万人?染病,病卒者?八千有余。
这场疫病生得?古怪,深冬并?不是疫病频发的季节,可?这场瘟疫偏偏来的又凶又猛。在穷奇军上将?云瑾的军报中详细描述了有关这场疫病的蹊跷之处。自从?发现疫病后,他们检查了所有可?发的疫源,诸如粮草,饮水,牲畜等,焚烧了所有病死者?的尸身,可?疫病依旧频发,屡禁不绝。
这场祸事传到?京中,传到?朝堂之上。
顾修以最快的速度下旨拨款,派遣医药,嘉奖地方官令其抚政安民?。另外还在民?间张榜以重金招募擅长医治瘟疫的名医良药。
一切安排妥当后,百官们又开始纠结起了这场疫病的病因。
最终,寻不出缘由的官民?便把这场疫病归咎成了一场天罚,一场因为?君王执政不当而产生的天罚。
古来君王也称天子,天子便是天神之子。若是天神残暴不仁,骄奢淫逸,不能修德自持时,上天便会降下惩罚。
地震,洪水,瘟疫,旱涝两?灾皆是如此。
至于顾修这样勤勉的帝王究竟犯了上述的哪一条,他们也不得?而知。
有人?说是顾修在江南道?烹杀贪官,占了残暴一项。
有人?驳斥,说顾修烹杀的都是鱼肉百姓的贪官,这些人?若不杀那君威何在。
有人?说顾修登基初年便强推新政,动了祖宗根基,这才触怒上苍降下责罚的。
有人?驳斥,说顾修所推的新政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治国良策,试问这样的良策哪一项会触怒祖宗?
顾修没有理会这两?拨人?一唱一和的擂台戏,悄无声息的把自己的起居搬到?了奉先殿里?。
衣单食素,意在与那些受灾的百姓共进共退,也在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
白日,顾修依旧是那个铁血杀伐的年轻帝王,到?了黄昏之后他就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舍出自身来为?天下苍生承罪。
亥时初刻,奉先殿门扉敞开。
身披云纹鹤氅的韩墨初踏着一身风雪自殿外走了进来,零星的雪花被风吹动,打着飞飘卷入殿内。他进走近殿内后,身后的小太?监将?开启的门扉重新掩上,尚未落地的雪花随着他的脚步又飘了一阵,落在地上慢慢消融。
这间看似灯火通明的殿堂,真的很冷。
韩墨初是自前朝伊始,唯一一个可?以随君王进入奉先殿的臣子。
在顾修开这个先河的时候,还收到?了两?三本来自老言官的声讨,最后也都是不了了之了。
“陛下。”韩墨初立在顾修身后唤了一声。
“你来了?”顾修偏头看向身后,从?跪坐的蒲团上站起身来走到?人?前,伸手拂去人?身上冰晶一样的雪花:“又是从?苏先生那里?过来的?”
“嗯。”
韩墨初解下身上的氅衣,露出与顾修一样的单衣。这九日来,顾修单衣食素,他也单衣食素。顾修每日两?餐,他也每日两?餐。顾修黄昏时入奉先殿跪坐祈福,他便到?太?医院内随苏澈及那些揭榜而来的医者?一齐研究这场疫病的破解之法。
这场瘟疫京中没有活人?病例,苏澈也曾请旨深入地方前线,韩墨初以病势不清,他要主持大局为?由没有允准。身在太?医院的苏澈只能靠着前方时时传送回来的病人?病例以及医诊脉案靠着易鶨先生宫中留下的医书努力寻找着关于类似疫病的进展,斟酌用药后,再?将?方子传回前线。前线用药后,再?将?病人?的反应及治愈情况回传,八百里?加急,两?日便走一个来回。
太?医院内昼夜不闲,已经改拟了七八张药方,回传的疗效都差强人?意。
“今日可?有眉目了?”顾修问道?。
韩墨初平静的摇了摇头:“回陛下,今日同昨日一样未见起色。不过常如说他似乎已经找到?方向了,他告诉臣说只要再?与前方通信两?次,证实了他心中所想,也许这场瘟疫很快就能平定了。”
“但愿如此吧。”顾修转身立在那些一尘不染的先祖灵牌前,缓缓的叹了口气:“朕只要一想到?那些百姓和军将?的命,一想到?那些户户挂白的人?家,心里?就觉得?不适。朕这些天都在想,朕登基不过一年有余,又推新政,又杀贪官,改制降俸,是不是当真太?冒进了。”
韩墨初弯眸微笑从?顾修身后将?人?环住,轻轻搓着顾修长跪之下冰凉的双手:“古来凡是能流芳百世的君主都是自登基伊始便大刀阔斧的,况且陛下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一样是带着私心的......”
“有,怎会没有?”顾修把目光投向了殿堂正?中,太?!祖皇帝的牌位上,诚恳道?:“江南贪官之弊,朕在处置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你。”
“所以,臣陪着陛下一起,一起向祖先赎罪。”韩墨初笑着牵起顾修的手,两?人?一齐相携跪坐在了眼前松软的蒲团上:“对了,晴昭公?主要臣转告陛下,从?今日起公?主府上下及宁王府上下也开始斋戒食素了。有时候臣很羡慕陛下,能有这样的骨肉血亲。”
“师父不是有苏先生和易先生么?”
“如今若是臣要斋戒,常如不光不会陪臣一起,反而会在这奉先殿外头架一堆柴火,借着东风烤肉吃。”韩墨初带着满脸的无奈,摇头道?:“不把臣招破了戒就不算完。”
“师父眼下不就是在斋戒么?”顾修反问道?:“怎么不见苏先生过来?”
“那是他忙着,若是不忙,他一早就来了。”韩墨初的语气十分笃定,导致身在太?医院的苏澈莫名其妙的淬了个喷嚏。
“记得?那年朕刚从?北荒回宫的时候,经常被罚到?奉先殿长跪。那时候朕常常在想,等朕做了皇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里?拆了。不过后来转念想想,若是拆了这里?将?来再?罚跪的时候,是不是就更冷了?”借着韩墨初方才提起的话题,顾修忽然?讲起了有关于他未曾与韩墨初相识之前的过往。
“陛下,臣都不知道?您还有过这么孩子气的想法?”韩墨初忍不住展颜笑开:“臣一直以为?陛下在云麾将?军的教养下,心智要比同龄的少年成熟多了。”
“当然?会有,人?在肚子饿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朕还曾经想过要做一个比人?还大的糕团,和冬阳一起分着吃,只不过那是朕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夜风很冷,顾修披着韩墨初带来的那件氅衣,从?身后欺压着韩墨初的脊背,一如少年之时赖在他背上的时候。
“陛下过去从?不与臣说这些,如此看来陛下当真和宁王殿下是亲兄弟,说是一母同胞也不为?过。”韩墨初倾身向后靠着顾修的怀抱,两?个人?紧贴的身体没有一丝缝隙,相互之间输送着热力抵御严寒。
“朕过去也从?不与任何人?说这些,子冉是第一个知道?的。”顾修无比自然?的将?下颌搭在韩墨初肩头,微微扬唇:“说起六哥,朕又想起刚刚回宫的时候,因为?他折断了朕的狼毫,朕就踏死了他亲手养大的青蚕,也不知道?现在赔他一条他还要不要了。虽说少年时长姐总说是说他不知谦让,其实仔细说来他与朕只差了三个月,哪里?分的清谁是兄长谁是幼弟。”
“年纪相仿的兄弟大多都是这样长大的,臣和常如也是一样。八岁那年他偷吃了臣辛苦捕来的青鱼,臣就趁他入睡朝他榻上泼茶水。他还以为?是他夜间不防遗下的脏污。连着给自己扎针诊脉折腾了半个多月。”
“子冉就为?了一尾青鱼,就连续骗了苏先生半个多月”顾修不由得?惊讶:“那他后来可?发现了?”
“陛下,您可?知当时那青鱼有多肥,有多大?臣烤的时候还特地放了些细盐一转身的功夫就只剩鱼骨了。”韩墨初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前额,不自觉的慨叹发笑:“他发现之后不依不饶,硬拉着先生打我。谁知先生刚把板子扬起来,他就又拦住了,鼓着脸说他不生气了。”
“如此说来,子冉小时候也挨过板子么”顾修一针见血的关注点,相当出人?意料。
“自然?挨过,臣当年是怎么对陛下的先生当年就是怎么对臣的,毕竟哪个男孩子幼年时没淘过气呢?”韩墨初翻开了顾修那已经看不清掌纹的左手十分苦恼的摇了摇头:“就是臣小时候比陛下可?聪明多了,从?来没有因为?背书挨过板子。
“韩墨初!”顾修环着人?的手臂骤然?发力,发狠的压低声音:“朕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陛下不想纵容也可?以不纵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真处置了臣,最后心疼的都是陛下。”韩墨初侧过头去看着顾修,笑意由浅入深,好似在顾修的胸腔里?点燃了一团火焰。
从?小到?大,君臣二人?都是这般苦中作乐的。
这些年来,只要他们两?人?聚在一起便从?未有过意志消沉的时刻。他们会时时刻刻的拉着彼此的手朝前看,向前走。也会时时刻刻站在彼此身后,撑着他,让对方可?以毫无顾虑的放手一搏。
他们是彼此的铠甲,是彼此的后盾。
他们总是不断的武装自己,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对方的软肋。
越是看不见希望的逆境,他们便越是强大。
深夜。
奉先殿的大门骤然?打开,一个背插双旗的令官,跌跪在地,双手拖着一封染血的奏报,声嘶力竭道?:“陛下!八百里?军情急奏!南诏宣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