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淼感觉到好几道打量的视线落在身上,没了幂篱阻隔一时竟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你以为她害怕吗?其实不是的。
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叫华夏的国度与大盛最大的区别便在于——没有人能凌驾于她的性命和尊严之上。
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好奇的目光,她不惧,只是多年来的规矩体统刻在骨子里,即便现在知道那叫压迫,那是封建,却依然觉得不自在。
她不习惯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这让她觉得危险。
宿淼绷着小脸,嘴唇微抿成一道直线。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拐杖手柄,正当心情越发焦灼时,右边那一桌的椅子被拉开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四人两两一方,面对面坐下。
两个中年妇女热情似火,舌灿莲花,介绍身旁小伙子、小姑娘的基本情况。
毕竟是经过事的人,没说两句就默契地找借口离开,给年轻男女留足互相了解的时间。
宿淼面上正儿八经,心里已经燃起八卦的熊熊火焰了。
……相看这么私密的事竟在的大庭广众下进行啊,若是没相上,不会感到尴尬吗?
她好奇心盛,不好意思偷瞄两人的相貌,登时耳朵竖得直直的。
就听女人问:“如果咱们成了,你的工资是交给你妈保管还是交给我啊。吴主任说,你还有一双弟妹正在读初中,他们上学是由婶子供吗?”
男人沉默,时间并不长。
他声音温吞,人似乎很老实,三言两语将家底交代得非常彻底。
相比之下,跟他相看的姑娘就显得不那么真诚,也格外强势。一听对方说弟弟妹妹成年前他都会拿出一半工资给母亲,脸色倏变。
都不带过渡的。
“你没搞错吧,一个月就48块还得分一半出去?吴主任夸你年轻有本事,进厂子两年就分到了房,咱俩结婚了也不愁没地儿住,但她没说还得缩衣节食啊。你这样的条件咋好意思出来祸害人啊?”
吴主任那热心样儿,她还以为吴海城是她娘家亲戚呢。
没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白瞎了她的表情。
男人嘴拙,半晌才道:“……我没隐瞒。我家里是什么情况一开始就跟吴主任说了,如果让你误会了什么我感到非常抱歉。”
“……那,要处对象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答应每个月最多给他们十块,别的都让我存着,咱们就——”
她话起了个头,宿淼就摇了摇头。
果不其然,那个温吞笨拙的男人斩钉截铁拒绝了:“李同志,我爸走得早,我妈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三人养大,我不可能丢下她不管。我认为我们并不合适,就此别过吧。”
“要说不合适也是我来说,吴海城你凭什么瞧不上我?”
“……我没有瞧不起你……“
“你明明有——”
“……”
宿淼听得津津有味。
正好服务员送上酸菜鱼,鱼的鲜香伴着酸菜的酿香在空气中交织、升腾,勾得她不停咽口水。她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子,微淡的红油浮在鱼肉上,舌头开始蠢蠢欲动。
美食当前,哪儿顾得上偷听。
宿淼慢慢咀嚼鲜嫩的鱼肉,汤汁在嘴里酝开,泛着麻、鲜、酸、还有一丁点儿辣,迅速窜上舌尖,她只觉得一股热血的涌上脑门,浸透肺腑。
可——
说好的酸菜鱼不辣呢?
宿淼觉得自个儿真单纯,居然信了安南人的“不辣”。这哪是不辣,明明嘴里都快喷火了,这味道刺激得她唾液分泌速度加快了好多倍。
头顶上不断蹦出:想吃,想吃,想吃。
着实馋得受不了,辣出眼泪鼻涕也舍不得停筷子。
于是,店里其他食客便瞧见宿淼两眼通红、眼眶里包着两泡泪,大口大口吃鱼,仿佛鱼是她上辈子的仇人。
以为她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只能通过暴饮暴食缓解伤痛。
刹那间,无数怜惜的的目光落在宿淼脸上。
就连木讷如吴海城也忍不住开口劝慰:“同志,你……别哭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宿淼抬头,有些懵:“……”
不是在跟她讲话吧?应该……不是吧。
她低头继续跟酸菜鱼做斗争,没过一会儿,粉嫩的唇瓣就肿了一圈。
吴海城又瞅了她两眼,有种诡异的平衡。
——看,那样漂亮的姑娘也会遇到不如意的事,相亲失败算什么。
就是这两眼,李玉蓉肺快气炸了,音量陡然拔高:“吴海城!!!你,你太过分了。”
说罢,狠狠瞪了眼毫无察觉的宿淼,急冲冲往门口走。
她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注意到前面突然蹿出来一个孩子。
“哇哇哇——”小姑娘鼻子撞她大腿上,当场跌倒在地,鼻血直流,哇哇大哭。
“倩倩,倩倩你没事吧?”前台服务员听到女儿的哭声,赶紧冲出来。小姑娘看到她,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瘦瘦的小胳膊往前伸,小奶音哭道:“妈妈,倩倩痛痛~~~~”
李玉蓉傻在原地,耳畔是小孩乌拉乌拉的哭声,搅得她心浮气躁。
她伸手拽小姑娘:“诶,别哭了!听到没,我让你不要哭了。”
她一动,小姑娘哭得更大声,陈芸芸心急,上前一把拨开李玉蓉。
一手托着孩子的脖颈,让她仰起头,另一只手轻轻给她擦鼻血,边擦边哄着:“妈妈吹吹,痛痛很快就飞走了。”
小姑娘很乖,许是有了安全感,听到妈妈温柔的声音渐渐不哭了。
陈芸芸检查了两遍,闺女除了流鼻血没有其他擦伤,她松了口气,一脸抱歉地跟李玉蓉道:“不好意思,孩子小莽撞了。”
李玉蓉本来心里忐忑着呢,结果陈芸芸不仅没追责反而向她道歉。
这下可好,得理不饶人的毛病又犯了:“知道孩子小就别放出来,饭店是吃饭的地方,不是让你看孩子的地儿,跑来跑去影响多坏啊。你不会故意教她这样,假装摔倒再碰瓷讹我吧??!”
陈芸芸表情瞬间裂了:“同志,你早上没刷牙吗?嘴巴真臭。”
眼下私营刚开放不久,在同行竞争的压力下,国营饭店的员工待客人确实和善许多,但遇到李玉蓉这样的人,陈芸芸才不惯着。
“你……投诉,我要投诉你!!”李玉蓉怒不可遏,突然尖叫道:“我的手帕!!!”
一方绣着水光暗纹兰花图样的手帕被小姑娘踩着,雪白的料子露出一小块。
完了,完了。
李玉蓉脸色雪白,如丧考妣。
她求了好几个朋友才拿到的手帕啊。
这可是要送给文夫人的礼物。
她茫然地蹲下身体,气愤地推开小倩倩。小丫头刚缓过劲儿,又被推搡得朝后一扑,好在陈芸芸死死护着她,母女俩虽跌了一跤,但孩子没受伤。
“你干什么??”
李玉蓉看着雪白料子上多了的那个大大的鞋印,眼睛散发着吃人的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许慧媛师傅亲手所绣、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你女儿把它踩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许慧媛?是上报纸的许慧媛吗?”
“如果是她的作品,那确实很难得。”
陈芸芸没听过徐慧媛的名字,但从其他人的话里,大致猜出对方是个不得了的人。
“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她捂着女儿耳朵,不让她听到自己跟李玉蓉争吵的内容。
李玉蓉冷笑:“你以为这是什么?是随随便便就能洗的东西吗?”
“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想怎样你就答应吗?你赔得起吗?”
“你说个价。”
不争馒头争口气,既然是女儿弄脏的,她陈芸芸就不会赖。
“行啊,一百。”
此话一出,不仅陈芸芸觉得不可思议,周围的人都跟着倒吸一口凉气。毕竟牵涉到这么大一笔钱,大伙儿一时间不敢替陈芸芸说话了。
陈芸芸双目圆瞪,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闭过气去。
一百块,天哪,一百块是她三个月的工资。
李玉蓉:“刚才不是挺横吗?你倒是赔钱啊。”说完,她继续嘲讽:“呵,赔不出来的话,只要你鞠躬认错,我就大发慈悲,让你少赔一点,如何?”
宿淼夹菜的动作顿住。
巴掌大的手帕值一百??那得绣成什么样啊。
陈芸芸咬着唇,没说话。
李玉蓉却越说越过分,宿淼又惦记着那方“天价”手帕,直接坐不住了。
“啪——”
她用力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身:“我替她赔。”
“说吧,是要钱还是要完好无损的手帕?”
选哪样都得将东西给她瞧瞧。
宿淼下巴微抬,眼神睥睨,气势非凡,恍如及时救美的英雄,踏着云彩和金光而来,说不出的豪迈。
可配上蓄着泪的红眼睛,辣得微钟的红唇,显得有一丢丢拉胯搞笑。
宿淼微微笑着,牙齿咬紧,心里已经在哭天喊地了。
妈耶,好痛好痛!
力道没控制好,这会儿手火辣辣的,还不受控地发抖。
这逞英雄也不是个容易事嘛。
宿淼手背在背后,捏成拳头抵在腰窝:“一百块而已,大可不必咄咄逼人。”
李玉蓉被她一激:“钱不重要,我不差一百两百,我要它完好无损。”
眼前这瘸子衣着讲究,手腕上戴着外国名表,一举一动像极旧式大家族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显然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她非得冒头,就别怪她故意为难。
许师傅绣工精湛,她的作品往往选料特殊,一针一线栩栩如生。专供人收藏观赏,像这方寒鸦春雪,一旦染上污渍就算废了,要完好无损几乎不可能。
就不信眼前这个瘸子能办到。
“可以。”
宿淼答应得爽快。
若是李玉蓉嚷嚷着赔钱,英雄救美这股劲儿过去了她指定得心疼死。
但不破财,不仅能顺手帮人赚一份人情,还能一观对方的绣工,宿淼顿时有种赚到了的感觉。
“手帕给我,三日后你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