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轻轻见到贺九州的一霎,先是愣住了,傻唧唧的站在原地?,腿好似定住了,就像是学生时代逃课但是忽而见到教导主任时那种心梗的感觉差不?多。本不?至于这么害怕,但是原主这具身体对贺九州的反应太大了,源自于生理?性的恐惧。
正无措着,一道?身影恰如其分地?挡到她的面前,接着她手心一热,被人用冰凉的手掌牵起?,然后那人大袖一挥,便将她娇小的身躯包裹在墨黑的大氅内,熟悉雪松香味萦绕在她的鼻息间。
温轻轻在沈微怀里露出半张小脸来,双眸莹润亦是无辜与害怕:“沈微哥哥。”
贺九州方才第一眼与温轻轻对视之时,也同样愣住了。
贺九州年纪大了有些老花眼,但他瞧见那门口忽然闯进一位妙龄少女,天?水碧嫩芽一般的裙衫,头发高高被红绸松挽,一张小脸干净白皙,尤是那双杏眸醒目,,如沉春水般一泓漾之,勾扯他记忆深处难以忘怀的沉年往事,梦中故人。
温轻轻可算知?道?沈微的晚娘脸估摸着就是遗传贺九州的,贺九州不?说话的样子更?可怕,站在那里如同阎王降世,黑云摧城的压迫感。
贺九州从?胸襟里掏出一枚——在温轻轻看来是老花镜的东西,中间镶着金丝镜托,没有镜框,精致地?缀着一根细金链条缀带在脖子上。
这是裴谨几?年前赏给他的,金府军在南海边境时截获的一艘通往外洋的货船,从?上面得来不?少奇珍异宝,这水晶镜片有数枚,带之可矫正视力。裴谨知?道?贺九州被毒伤过?眼睛,便赐给他了。
贺九州这些年习惯随身携带,但是也只是偷偷用着,怕别人笑话他老眼昏花。今日却光明正大的掏了出来,然后皱着眉头朝沈微怀里瑟缩的人儿?硬瞅了去。
温轻轻:这老头好奇怪?
沈微开口打破这诡异的气氛:“师父。”
今日贺九州来司里看望旧部?。
前些日子他与沈微吵了一架,今日两个?人基本没怎么说话交流,同处一室也就这么互相?当对方不?存在。
温轻轻忽然闯进贺九州的视线,打破了这番平静,就那声娇软糯糯的:沈微哥哥,贺九州也大约能明白自家徒弟怎么被迷了七七八八。
待他带上水晶镜看清楚温轻轻那一张花颜失色的真容时,一颗老心脏失控似的噗噗跳个?不?停,紧接着血脉高涨,拳头紧紧握在一起?,神情?错愕、复杂、诧异、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怀疑。
许久,贺九州长舒一口气,眼眸猩红着,用粗粝的嗓音质问道?:“她是谁?”
沈微板着脸不?肯说。温轻轻心中嘀咕,今日要不?是沈微在,她大约能被贺九州当场大卸八块。
贺九州心中呢喃:怎么会有如此相?向之人啊。
他故意笑了一声:“这就是你小子那执意喜欢的那青楼官妓?”
沈微本以为?贺九州会大发雷霆,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面含着一股近乎诡异的笑意,悠悠的坐下,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随后端起?茶盏在嘴边吹了吹,小抿一口,再露出意犹未尽般的表情?。
沈微最了解贺九州,越是情?绪复杂的时候他就越表现的毫不?在意。
怀里的人儿?掌心汗津津的,身上微微发着抖。他将她护的更?紧了一些。
贺九州瞧见自家徒弟那般护犊子的样子,又气又想笑:“我又不?吃她?我贺九州再不?济,不?至于当场诛杀一名?弱女子吧?”
“她叫什么名?字?即便你不?说,不?出一日我也能立马查出来的。”
贺九州又倒了一杯茶,随后翻起?一本沈微桌案上的书本翻看起?来。他瞧着本子上瘦劲工整的字体,含着诡笑夸赞道?:“你这爱记笔记的习惯还一直保留着,不?错。”
他手翻了两页,结果翻到一张饶有趣的字条。他单拎出来,瞧着一阵狂放大笑,并朗念了出来:“沈微唯爱轻轻。”
温轻轻的脸倏的一下就红了。
苍天?,这又是什么社死现场。
贺九州道?:“沈微啊沈微,你可笑死你师父我吧,师父也教你读过?那么多书,你写个?情?诗都不?会?沈微唯爱轻轻,多俗啊!”
温轻轻此时忽然语气柔怒的反击道?:“一点都不?俗!”
说她俗可以,但是说沈微,不?行。
更?何况,是她非让他写的东西。
贺九州一愣,猎鹰一般凌厉的眼神死死盯着温轻轻:“沈微唯爱轻轻。轻轻。温轻轻?”
他彼时也是后知?后觉,轻轻?温家余孽。当年还是他当初大发慈悲饶了她一命,不?是他觉得稚子无辜,更?重要的是她的眉眼与阿姝几?分相?似。五年前?五年前,她才几?岁,满脸血污,看不?清具体模样,唯一那双眼眸还算清亮。
女孩儿?在他耳边哭的令他心烦头疼。
他居然罕见的生了怜悯之心,拎起?女孩儿?的衣领,朝她歇斯底里说了一句:“再哭,就把你的眼珠子扣出来做成项链!”
温轻轻:......
她当场就吓晕了过?去。
后来,云州一行,贺九州顺带处置了一波淤泥恶臭的官员,温轻轻惨和进他们带罪的妻女当中,一同被发卖到了盛京的各处花楼。温轻轻模样好看,是上上等的好胚子,被凌妈妈高价挑回了镜花阁,一直好生培养着。
贺九州后来并未在乎过?她的去向,想必是成了盛京哪位皇亲贵胄的掌中玩物儿?,榻上美人儿??
“你是温府余孽。”
贺九州握着酒杯,指腹摩擦着杯身,眼神望着杯中碧绿的茶水陷入沉思。
“太像了。”
“你多大了?”
贺九州定定望着温轻轻,语气不?再稳当,带着一丝迫切。
温轻轻糯糯道?:“十八。”
贺九州神色愈发复杂:“你同筠栖公主一般大。”
他又试探着问:“你身上可有一枚胎记?后背上?”
温轻轻点点头。
贺九州忽而笑了,笑的让温轻轻深觉发毛,只听贺九州喃喃道?:“这就奇怪了。两个?人都有胎记。”
但是温轻轻模样的更?像怀姝一些。反观筠栖,他以前一直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筠栖性子要强,是不?像阿姝。
在见到温轻轻之前,他从?未怀疑过?筠栖公主的身份。但是温轻轻与阿姝实在太像了,就连神韵都十分相?向。
若温轻轻真是怀姝亲骨肉——这几?年他究竟造了什么孽?
害她流落于花楼,贱籍罪人之身,每日朝那些贵客卖笑、卖艺、卖身......他若是死了,也无言面对怀姝。
贺九州思绪千丝万缕拧巴在一起?,揪的他胸口憋闷喘不?过?来,自我怨恨、不?可置信、惭愧、痛恨、许多种情?感团成一团乌云,当头响着惊天?大雷,疾风大雨瓢泼洒在他的心头。
贺九州忽而猛咳几?声,居然咳出了些血星子。
“师父。”
沈微走过?去,拿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拭。
贺九州的心好似掀起?了风浪,不?可平息。久久,他抓住身旁沈微的手,说了一句:“微儿?,师父可能做了一些错事。”
*
十八年前。
怀姝皇后与裴谨的感情?产生隔阂之后,一气之下跑到云州慈安寺带发修行。
裴谨放下身段去看过?她一次。但彼时怀姝已?经心灰意冷,拒绝了与裴谨回京的请求。
裴谨走后,怀姝便怀了身孕。一年之后,生产之日却惨死在慈安寺。徐氏死里逃生才将其女救了出来。
裴谨听闻怀姝拼死为?他诞下一女,才意识到自己与她赌气是多么的可笑。一夜之间万念俱灰,他对怀姝本就是情?根深种,怀姝性格倔强不?愿示弱,他以为?她在云州磋磨几?年会有所改变,却不?曾想,佳人已?逝,从?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
怀姝死后,裴谨至今为?止都再未立过?新后。
公主年幼,离了徐氏的怀抱便会哭个?不?停。裴谨派人连同徐氏一同接进宫中,陪伴公主长大。
裴谨把对怀姝的歉意与爱意全身心的投入到了筠栖身上,他时常来看望筠栖,却也与娇媚风韵的徐氏日久生情?。不?过?一年,便将她封了个?才人。
裴谨年轻时算是一个?刚正好业的皇帝,后宫人数也寥寥无几?。
徐氏生得貌美,年华正值青春,笼络人心的手段自有一套,再加上她极其懂事又会安抚帝心,裴谨被她伺候的服服帖帖,没几?年便升了嫔,升了妃,后来生了序王,一跃成为?宠惯后宫的皇贵妃,仅此于皇后的地?位。
贺九州一直认为?怀姝当时的死令有蹊跷,便远赴云州找到了当时为?怀姝接生的产婆王氏。
王氏说,当时,寺内生产的有两名?孕妇。她与另一名?医师一同接生。那另一位孕妇与怀姝关系甚好,情?同姐妹。名?叫楚鸢,富商之女,只是家中遭遇破产,流离失所,丈夫又在怀沙边郡打仗,她怀有身孕,只有慈安寺肯收留她。
大火是,怀姝因为?难产本就奄奄一息,根本没有逃生的力气,遗憾身陨于那火场之中。
王氏的话与他原先知?道?的版本多了一点,就是那位名?叫楚鸢的孕妇。
贺九州调查到,产婆王氏曾经收到过?一笔楚鸢给的钱财,金额之大,产婆利用这笔钱在云州开了间布坊,生意做的是风生水起?。
贺九州觉得楚鸢定与怀姝之死有些关系,将王氏押回到密侦司,密侦司折磨人的玩意儿?应有尽有,在贺九州的酷刑逼问下,老婆子身子骨撑不?住,不?出半日就说出了实情?。
王氏招供,当初楚鸢与怀姝相?识并不?知?她皇后的身份,以为?只是贵人家的小姐看破红尘,来寺中修行,后又意外怀孕。徐氏作为?楚鸢的堂姐,日日伺候在怀有身孕的楚鸢身边。三个?人同住在寺中,情?同姐妹。
再到后来,楚鸢与怀姝两人居然有缘到同时生产。生产那一夜,王氏来接生之时便发现怀姝不?对劲。出血量大的可怕。下面潺潺留着污血,整床的被褥都被血濡湿,骇人极了,纵使她接生过?无数次,也没见过?此等惨烈的场面。
王氏询问怀姝之前用过?何等药物或者食物,怀姝只说吃过?一碗汤圆。王氏端起?桌案上剩余的半碗汤圆,用筷子戳烂一个?一闻,便立马察觉出味道?不?对......有麻翘的味道?。麻翘是一位毒性极强的药草,孕妇少食一点,就会活血开窍,刺激宫内收缩,导致流产难产。
那汤圆内陷很显然,不?止有麻翘......
那时,顺产后的楚鸢在旁道?:“我早知?你是皇后,如若你能发誓,保我楚家东山再起?,后半生荣华富贵,我便给你解药。”
怀姝此时疼痛万分,为?了孩儿?,也不?得不?答应楚鸢的请求。其实即便楚鸢不?给她下毒,单凭寺中一年的朝夕相?处,若是一朝回宫,也必然会帮她几?分。
后来待怀姝服用过?解药,用尽全力生下了筠栖。
可谁曾想慌乱之中,不?知?谁失手打翻了烛台。火烧着了床帘,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怀姝已?经殚竭虑及,元气大伤,失血过?多即便吞了解药也无力回天?,更?别说在浴浴熊熊的大火之中逃生了。
另一位产婆将尚能行走的楚鸢拖带出火场,王氏曾试过?救怀姝,但怀姝当时面如死灰,一动不?动,已?经是半个?死人一般了,她没有多大力气,火势也愈发旺盛,只能先联合徐氏一起?抱走了新出生没多久的筠栖,逃出生天?。
王氏的话贺九州信了一半。
慈安寺那场大火烧的不?轻,寺中死伤严重,当他再想找到当年寺中旧人却已?十分艰难。
再后来,他又无意寻到了此案的另一位产婆,那位产婆的话与王氏说的如出一辙。
贺九州进宫逼问已?是嫔位的徐雁雪,徐雁雪一边哭一边将当年的事全盘拖出,与那两位产婆的话完全对应。
徐雁雪十分惭愧,向贺九州忏悔当年没能将怀姝救出,感情?真挚,令他更?加深信不?疑。再加上这些年,徐雁雪对筠栖如同亲出一般,他都看在眼里。
对怀姝爱之入骨,思之入魔的贺九州,带着逐风卫杀到了云州。将楚鸢与她的丈夫温修远,一起?杀之而后快。
徐雁雪或许意识到贺九州睚眦必报的脾性,加上本就是楚鸢的堂姐,她提前给楚鸢写了信,说贺九州知?道?她当年暗害怀姝一事,欲要报仇,让她们一家带着孩儿?快快逃之。
谁知?信件被贺九州暗中拦截查看过?了。
收到信件的楚鸢与温修远准备带着女儿?准备移居他乡,还未出了府门,便被提前一日赶来的贺九州了结了性命......
待贺九州将当年的故事全盘托出,温轻轻与沈微均沉默着。
温轻轻不?相?信原主的娘亲是那样的人,在梦里,楚鸢温柔,善良,连只受伤的小鸟都要捡回家照顾。怎会为?了一时的荣华而给堂堂皇后下毒,富贵险中求?
贺九州本以为?温轻轻会对他怀揣怨恨,当场与他闹翻,但是她没有,她漠然疏离的眼神望着他,冷冷道?:“此事一定有误会,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她很好,很善良......您难道?没有想过?,此事获益最大的人是谁么?”
温轻轻也是头一次领略什么叫做疯批,疯的名?副其实。因为?对方杀死了自己心爱的红颜知?己,便开启杀戮模式屠了人家全家。
温轻轻继续道?:“你可知?徐雁雪只见过?我一面,便想法设法要置于我死地?。要不?是沈微哥哥,我死几?百回了。”
此话一出,贺九州更?加明了:温轻轻肯定是怀姝之女。不?然徐雁雪怎么会急忙慌要去杀自家堂妹的孩子?他认为?,两种可能,一种,是徐雁雪与楚鸢联合促成,将两个?孩子调换,一个?送入宫中做公主,一个?做妃子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可如若楚鸢既然有那样的野心,为?何还会留着温轻轻,养她至那么大?他打听过?,楚鸢待温轻轻视如己出,温修远更?是捧在手心里过?度宠溺着。
还有一种,所有的一切是徐雁雪一手策划,自导自演,当年慈安寺另有隐情?。
贺九州重重叹了口气,楚鸢若真是给怀姝下毒了,温家人死不?足惜他不?后悔。最可怜温轻轻本该是天?启的最珍贵明珠,就算不?做公主做个?普通人家孩儿?也好,偏偏被他一手促成,沦入青楼做了一介官妓。
怀姝若是在天?有灵,必定痛心不?已?,恨极了他吧。
贺九州这个?人真情?从?不?外露,但是此时看向温轻轻之时,眼中却实打实的透出了浓浓的愧意。他有许多想补偿的话要说,却觉得说什么都无力。
最后道?:“你放心,我活着一天?,徐雁雪别想动你一根手指头。”
贺九州饱经风霜的脸露出一丝苦涩的笑,笑着笑着,便背过?了身去,肩膀耸动,久久不?回头。他几?度哽咽,心想:在她最好的年华,却只能缩在青楼之中,千人骑,万人踏,卑如蝼蚁,连宫中最下等的粗使都不?如。
温轻轻则在旁冷静分析起?来:“徐雁雪是这件事唯一获利最大的人,且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与影响。我认为?我的母亲不?会是为?了一己私利就害人的人。她若是心狠,必定会在害死怀姝之后对我斩草除根,岂会费心去养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我认为?当年慈安寺之事另有隐情?,那两位的稳婆的话也不?全可信。”
贺九州听温轻轻一直称楚鸢为?母亲,可见楚鸢一家对她是真的很好。他回过?头来,垂眸幽幽道?:“王氏去年便已?入土,死无对证。还有一位李氏,这些年还生活在盛京。今日。今日立马就要找到她。”
温轻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李氏?叫什么?”
贺九州道?:“李娥。”
温轻轻淡定道?:“喔,那不?用找了,前些日子死了。”
贺九州神色一滞,又听温轻轻道?:“不?过?我认识她闺女。准确的说,是养女。”
片刻的寂静后。
窗外忽而响起?几?声闷雷,乌云遍布,狂风大作,将桌案上的纸张如同枯蝶一般翻飞在空中。
风雨欲来,空气之中涌动着泥土的芳香。
贺九州认真的盯着温轻轻道?:“轻轻。你若想要回你本来的位置,我替你杀光前路的所有障碍。”
温轻轻内心无语,觉得这贺老头出了杀人就没的解决问题办法了?
她望着窗外落叶杂乱纷飞,瞳仁之中毫无波澜,沉静道?:“轻轻只想以普通城民的身份好好活着,除了沈微哥哥可能别的想要的了......”
什么公主,谁爱当谁当?反正她不?当。
贺九州严肃附和着:“后者可以满足你。我这徒儿?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沈微:???
他继续说:“前者。也不?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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