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迷雾重重

“龙王神殿走水了——”

只见一位小宫侍酿酿锵锵的跑来,向斋饭席位最上座的徐雁雪进?行了粗略且慌乱的禀告。

今日,徐雁雪是席位里除却裴凝最权重之人了。

徐雁雪脸色一变,当即派遣了几名?宫女、太监去打井水救火。

没错,吩咐的那几个宫女太监有的连水桶都提不稳,有一个还摔了一跤,方才打的水全白打了。

密侦司的、禁军、神策军看了都想笑。

顿时?,整个神殿后苑开?始骚动起来。

大家在?四处张望看神殿是否真的着火了,交头接耳,瞧热闹的新鲜样儿,落在?某些?人们的眼里,已经是极尽的鄙夷。

渐渐地,当神殿内燃起的滚滚浓烟将碧穹染成了深灰之色,焦糊之味愈来愈重,时?不时?传来房梁玉柱被烧断的碰撞之声,听的直教人心惶惶。王孙贵女们才意识到危险,感?到害怕,哄乱成一团,被禁军团团护起,朝苑的后门开?始疏散奔逃。

神策军被分为五营,今日来特意护卫裴凝的是五营之中的虎啸营,是神策军中最精英的一支部队。

听闻神殿走水,营长陆霄未经犹豫便率领人马要往神殿之中冲去,结果却被一众法师拦了下来。

“军兵战士不得入神殿,你们杀伐之气?太重......”

“会冲撞龙王啊......”

“对啊,你们不能?进?去!”

陆霄横眉冷对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朝着其?中那位带头制止的法师吐了一口唾沫,随后一脚劲踹过去,踹的法师直接飞出去几米,吐得满嘴血沫子。

陆霄骂道:“这不是活该么,没老子们今日这大火灭不了龙王活了也没用!”

此时?的偏阁内情况最紧急。偏阁本就?不大,火势很?快就?占据了偏阁一半。

温轻轻随手撕扯了几根用来装饰桌案布条,浸湿了花瓶里的水,给裴凝和孙芷菡一人发了一块,用来捂住口鼻。

她带着面纱,露出的额头被火熏的黢黑,唯有一双眼眸清亮亮的,含了一泓山泉一般,裴凝定?定?望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温轻轻方才胡乱喂给他的解药,并没起什么作用,手脚不光无力,反而传来无数针尖刺入骨髓的强烈痛感?,令他眉头蹙起,但仅此表现而已。因为他的忍耐力与常人不同。

孙芷菡在?一旁害怕到泣不成声,浑身瑟瑟抖着。温轻轻摸了摸她的手,安慰她:“别怕。”

温轻轻问裴凝:“你还好吗?”

裴凝咬着牙道:“本王合理怀疑你喂的药让本王毒上加毒。”

说罢,裴凝忽然胸口一阵剧痛,胃里浪潮一般翻滚,随即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染红了鸣珂色的衣袍。

裴凝感?觉眼前?的视物都模糊了,大脑意识逐渐开?始涣散、放空。浑身发冷,好像坠入了冰窖一般——他知道自己旧毒复发了。

两年前?,在?北漠时?中过暗箭,箭羽上面涂了剧毒。这毒名?叫骨寒毒,中毒者?不光要承受万蚁噬骨的疼痛,还要体会着体温散尽,血流凝滞一般的寒意。

本来经过两年的治疗他已经用药物来可以抑制此毒,如今又忽然复发。只能?说,下毒的人对他太了解了,对症下毒,誓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温轻轻眼看着欲要昏晕的裴凝就?要翻白眼了,立马将花瓶里剩余的水往他嘴里灌。裴凝只感?觉到一股股清流涌进?口中,顺着喉咙流进?灼烧的胃里,冲散了不少痛意。

他意识恍惚间,听到她对他慌乱的说了一句:“别睡,你不能?睡。”紧接着,身上就?被对方狠狠掐了几下,令他打了个激灵,清醒一瞬。

虎啸营的人冲进?了殿内,开?始寻找裴凝所处的偏阁。

沈微与江阙以及其?他几位司长早就?从后门入内。

温轻轻听到门对面就?是沈微的声音,重新燃起了斗志:“沈微哥哥!我在?这儿!”

沈微道:“轻轻,你躲远一些?。我们要撞门了。”

“好。”

温轻轻把孙芷菡先拖到一边,再去费力挪动裴凝的身子。

还是忍不住吐槽:“裴凝,你好重呀。”

裴凝心里说:本王这是壮。

裴凝见她小喘着气?,费力拖着他,不肯放弃他的样子,在?想,她从来都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一些?,勇敢一些?。上次,她利用他对她喜欢,勾着他留下保护她,他知道她不是真心同他示弱的,可是他也甘愿,哪怕再骗他一百次,他都甘愿。他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她的胳膊,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被他碰了一下,她本能?的将胳膊迅速闪开?,身体的诚实反应让裴凝的心偷偷落了千丈,他的眼底潜倦着漠漠的失意。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若是她先遇到他,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火舌疯狂朝他们三个舔舐而来,温轻轻没空想那么多,她就?站在?孙芷菡与裴凝身前?,紧紧盯着那扇门。她知道门开?了,就?能?活下去了。

门是铜制的,被火熏得滚烫,被营救之人狠狠用重物撞击着,门差不多快散架的时?候,最后是被人用手硬生生掰开?的,节省了不少时?间。

陆霄敬身边的男人是条汉子。

男人用手硬掰开?了两扇相粘滚烫的门隙。此人的血性一点也不必他们虎啸营的差。

门被合伙撞开?时?,人一溜烟的冲了进?去。

瘫倒在?地的裴凝与孙芷菡被人们联手哄抬了出去。

温轻轻的手心一热,被沈微轻轻一拉,躲开?了一根坠下燃着火星的梁木。

被他揽在?怀里、护着头,逃出即将被火舌吞噬的偏阁,一路穿梭出神殿,逃生的过程从他出现开?始,就?好像是一场梦,身边的场景是模糊的、影像般的进?行着,温轻轻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火场,没想到大难临头之时?她并没有那般恐惧,或许是他在?,有他在?,她就?没那么怕了。她渐渐明白。心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无条件的信任他。悲喜一起,生死也可与共。

大火正狂舞的欢快旺盛,将整座神殿拥在?怀里燃烧着。灰黑的浓烟嚣张的蔓延在?天际,这一刻,竺昭庙不再是人间圣地,而是修罗地狱场。神像下的红莲宝座肆意燃烧着,妖治美?艳,犹如罪孽之火,无穷无尽,极尽讽刺。

温轻轻回首望着即将坍塌的神殿,眼眸被熏的极热,微眯着,目光却是比秋日的冷雨还要寒凉。她在?想,怀姝当年身处于慈安寺那场大火时?该有多绝望。没有人救她,她唯一的孩儿虽然活下了下来,也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接纳她的家庭,却也被徐雁雪亲手毁掉,毁掉了她回家的路,她再也没有母亲,也再也没有家了。

如今,若这大火是徐雁雪故技重施,那么,徐雁雪真的该死。她连皇子都敢烧,她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徐雁雪,该死。

温轻轻是假扮贺吟来的,此时?被沈微送出了竺昭庙,上了他安排好的马车之上。

面前?的男人绛红色的衣袍被潦烧了几个大洞,脸颊上面布着烟熏过的污迹,他眼里的戾气?未褪,动作却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说:“吓坏了吧。”

温轻轻在?他胸口蹭了蹭,搂住他的脖子,嘟囔着:“幸好你来了。”

沈微抱了抱她,掌心的痛楚好像不存在?一样。

温轻轻方才没注意到,这时?才发现沈微的掌心各有两道血红的烙印。她心疼地问:“怎么弄得?”

沈微风轻云淡道:“破门时?候弄得,没事。一点小伤,如果因此耽误了救你,可就?得不偿失了。”

他用手去握滚烫的门框之时?,根本没有多想。他只要他的人安然无恙就?好。

温轻轻没有治烫伤的药,于是捧起他的手掌,放到嘴边吹了吹。

沈微的眼底霎那涌起柔光,他看着平日里最爱美?的人儿顶着一张小黑脸,低着头给他努力吹手,觉得又惨又可爱是怎么回事。

温轻轻一边吹一边喃喃道:“咱们今天可是患难夫妻。”

沈微对她的形容似乎十分满意,笑了一声。

“咳咳,你们两个能?不能?注意点,照顾一下我的感?受?我还在?这儿呢。”

江阙望着眼前?这一对恩爱的“夫妻”,多多少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空气?之中,除了恋爱的甜味儿,就?是他这个单身狗的酸臭味了!

沈微一想,是好像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人哈。

沈微严肃着对江阙说:“阙儿,你先带她回司里。我还要回去一趟。”

江阙会意:“好,师兄你注意安全。”

温轻轻也嘱咐他:“沈微哥哥,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他走了,她的心却悬了起来。

沈微还是十分放心江阙的。亲眼送走了江阙驾驶的马车,他又转身投入了乌烟瘴气?的竺昭庙之中。

*

不知何时?,刮起了疾风,下起了大雨。

颗颗雨珠劈里啪啦的浇打在?焦黑的残垣断壁之上,将烟火的味道冲淡在?空气?之中,天地寂静的只剩下雨声,方才的救火之人纷纷累瘫了,坐在?地上歇息着,每个人的脸色都是惨兮兮的,双眼空洞。

天色暗沉,厚厚的云层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神像是金塑的,除了身上被烧得发黑,并未有什么大碍。只是殿烧没了,剩座神像在?伫立在?原处,仰首望去,觉得十分诡异。

高?大的龙王神像睥睨着大地,冷眼旁观。

大火将熄,流言便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座盛京城。

人人都在?揣测这场大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宣王殿下还好吗?一颗将星是否就?此陨落?

百姓们自愿跪伏竺昭庙前?,为宣王殿下祈福。

本该是三年一度最盛大的场面,竟然演变成了一场闹剧。

陇烟殿,听闻此事的裴谨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险些?昏厥过去。窗外的雨声击打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安宁。

先是他先病倒,紧接着又是太子,今日火又烧了龙王神殿,是他裴谨做错了何事,竟然惹得老天降怒,连他的凝儿也不放过。

火——裴谨对火是敏感?的,是心有余悸的,他生命中的两场大火。第一场火带走了他深爱的姝儿。

第二场火,难道也要夺走他的爱子么?

裴谨一手揪住被面,一手锤在?胸口,恨自己不中用,不能?亲自去看看裴凝,他对着帘外跪着的一众医官,用尽力气?嘶吼道:“不管如何,凝儿不准有事!!!”

裴谨不知等了多久,等来裴凝转危为安的消息,才肯迷迷糊糊拖着病躯沉沉睡去。

睡梦里,他又梦到了怀姝。

梦到他们宫中分别的那日。

怀姝冷眼睥睨着他,绝望的说:“你不信臣妾?”

裴谨摔了茶盏,指着她怒吼道:“你让朕怎么信你?这绣花鞋,你做何解释?为何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琼露殿?”

怀姝苦笑一声:“我们结发为夫妻,臣妾本以为会恩爱两不疑。但是你宁愿信别人不信臣妾?你只要坚定?一些?,肯护着臣妾一些?,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压的臣妾喘不过气?来,让后宫看臣妾的笑话!”

裴谨被怒气?染红了双眼,侵犯了理智:“姝儿!你不爱朕是不是!你忘不了他?!对不对!你原先有一个喜欢的人,你与他是青梅竹马,朕知道!”

怀姝垂下了眼眸,眼睫轻颤,掩盖着眸中对他清冷破碎的情念。她默默将皓腕的红玉髓镯摘下,丢在?地上,两人的定?情信物就?此一摔碎成了两段,樱瓣一般娇美?的唇轻启:“皇上既不信臣妾,臣妾也懒得再解释了。爱不爱你,你感?受不到么?”

接下来她的话,裴谨一辈子都不会忘:“若不爱你为何嫁给你,明明可以做别人唯一的妻子,亦或是随着父母一同守在?南域,却偏偏选择嫁给你,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再费尽心血去分你的恩宠?我本来有更好的选择,可我偏偏选了你。你说你喜欢我如同那山间无忧无虑的野山雀一般,欢快纯粹,可如今这雀儿为了你,做了池中鱼。我是不爱你,对,不爱你,我恨你,裴谨。因为你,我连带着盛京也不喜欢了,讨厌这座城。盛京一点都比不上南域快乐!自在?!”

当初怀姝因为喜欢他,偏偏口是心非,说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喜欢盛京。

可明明,明明是因为喜欢他。

最后,怀姝留给裴谨的只有她倔气?孤冷的背影,以及一颗渐渐枯死的心。

后来,裴谨发现是他误会了怀姝时?,才懊悔当初对她那般决绝,没有好好保护她,让她遭受了多少非语,那些?女人见她失宠,踩在?她头上对她百般欺凌,他都看在?眼里,他偏偏就?不去帮她,想要看她求他!明明她可以过的更好,她是南域飞来的鸟儿,飘来的霞光,可是她还是放弃了她最珍贵的自由选择了他。

裴谨去云州找过她一次,逼着她与他在?寺中欢好。

后来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儿,他有多高?兴,政务缠身,他不能?亲自去找她,只能?派人三番五地去求她,后来她终于同意了。

但他终究没等来他的雀儿飞回盛京。

裴谨以为,那时?的两个人都年轻气?傲,谁也不肯低头,所以才促成了悲剧。当然,最大的过错还是他,这一点,他承认。

——裴谨大汗淋漓的噩梦初醒,有些?时?候药是不能?治得了心病的。

贴身的宦官此时?来报,掌梦回京了。

“是掌梦回京了么?”

“让他来,朕又做噩梦了。”

“快,唤他来。”

掌梦回京了。

*

恒庙的大火来的突然。

龙都庙会未迎来最热闹鼎盛的一天便戛然而止了。整座城被大火之后的那场雨浇的寂静无声。

弥山的花灯一夜未明。

大火的原因至今未能?查出,当时?龙王神殿之中的相关之人都下了暗狱,几十道酷刑受了下去,有一位法师招了。

说她受太子的指令纵火。此人叙事模糊,交代不清,令沈微生疑。

单凭一人就?给太子控罪是不可能?的,尽管太子有动机——譬如妒忌宣王夺了他今年的龙王之位。但沈微不信,他知道裴凝也不会信。

太子的手段不会如此拙劣,竟然能?留下这么明显的把柄。

沈微并未及时?禀告裴谨有人招供太子之事,除非证据确凿。

否则此事最终的结果——太子与裴凝两败俱伤。

太子的为人裴凝了解,太子并不算仁厚之人,却也不至于因为龙王一角被占就?此起了杀心,在?龙都庙会的节骨眼上动手脚,毕竟此事伤的是国运、是百姓心中对于天启怀揣的期望。

他头一次默默与裴凝达成共识。他们都怀疑此事也与徐雁雪脱不了干系。

火灾发生之时?,她救火的态度并不积极。门窗被刻意锁死,殿中人员装死,毕竟她参与操办了一半的仪典,那群法师们她最熟了。

除了太子,最大的可能?那便是她了。当然太子也不全然会是无辜,一切都需要去细细调查。

大火的第二日,平静下来的盛京城短暂的骚动过一次。

朱雀大街上,一行护卫簇拥着奉辇儿招摇而过。奉辇儿上面银花闪,铜凤飞,金铃儿响。上面坐着身着银蓝纱裙、带着面纱的神秘贵人,神秘贵人俯视垂眸之时?,好像天生就?有慈悲悯怀、怜爱众生之意,让人与他对视一眼,就?难以忘却。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好。

新的人物出现但其实也没有。

品,你细品。

掌梦,主管占梦的官员。参见《楚辞·招魂》王逸注。感谢在2021-07-1522:30:07~2021-07-1623:39: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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