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孤儿

第三章

上辈子裴向阳和贺笙做过三年的同班同学,但是并没有什么交集,再加上三年级他留级了,与贺笙也彻底断了联系。在裴向阳的记忆里,贺笙一直独来独往,像匹孤狼。再加上后来的那些事情,证明反派boss的确和他们这群普通人不一样。

“哥哥,你在干什么?”裴钰一会儿发现裴向阳没在看他,就把人衣袖揪住。

本来不应该管的。

可是想到书里那一段有关贺笙身世的陈述,轻飘飘几行字,就概括了贺笙童年时最黑暗的一段遭遇。

【贺笙四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了,母亲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寡妇的身份本就极具争议,更何况还是一个漂亮的寡妇。人人都在传,贺笙他妈是个妓.女。有一天,妓.女找到了个好嫖客,就丢下拖油瓶儿子和人跑了。

七岁的孩子没有肯要,被送到了孤儿院。因为长得好,贺笙在进孤儿院后不久就被人收养了,但是收养他的男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实际上却是个暴力分子。在长达一年多的殴打中,贺笙被政府从小黑屋里救了出来。男人因为面临虐待儿童的起诉,关了进去。那家的女人发了疯,拿着菜刀跑进孤儿院,当着一群小孩的面,把贺笙的大拇指切了下来。】

那一瞬,裴向阳突然恍惚回忆起上辈子的一个雨夜,男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抱住他,在他的肩头哭泣出声。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贺笙哭。

霎那间,心里的怜惜盖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裴向阳蹲下身子,对裴钰说,“小钰、自、自己玩一会儿、好、好不好?”

裴钰马上用胳膊抱住裴向阳,“哥哥要干嘛?哥哥和钰钰一起玩。”

裴向阳耐心地哄着他,可是裴钰怎么也不听,裴向阳无法。

裴钰从小就表现出了对裴向阳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今天方雅兰回来的早,抱着裴钰去浴室洗澡,裴向阳总算得空跑出去。

贺笙的房子和裴向阳在一个小区,只是一个东一个西,离得有些远。

裴向阳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天已经黑了。那时候电量供应不足,时常停电,小区里的路灯也焉焉巴巴的,不是很亮。

裴向阳迈着小短腿,一路走的哼哼哧哧的,好不容易到了贺笙家门口。

裴向阳吸了口气,开始敲门。开门的是昨天见过的贺江,贺江刚喝了酒,一身的酒气。听到裴向阳说来找贺笙,忙打断这个小结巴,“什么贺笙,我们家没这个人。滚滚滚,赶紧滚——”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裴向阳吃了个闭门羹。

裴向阳在门口茫然无措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回忆起来,书里曾经说过。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成了支撑着贺笙唯一的力量。无论他遭遇了再多的痛苦,经历了至深的黑暗。他都会回到那个再也不会亮起灯光的铁门前等待,有的时候一等就是一夜。】

裴向阳拦下小区正在散步的两个阿姨,问贺笙的家在哪儿。

“贺笙,什么贺笙?”

另一个阿姨高声说,“是那个死了老公又和人跑了的女人的儿子吧。”

作为一个外人,裴向阳听见这些人议论的话都觉得难听刺耳极了,更何况是当事人的儿子。

可是他年纪小,又堵不住这么多人的嘴,黑的白的,真的假的,都会成为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弄清是谁后,一个中年妇女给裴向阳指了方向。

·

冷。

好冷。

空荡荡的走廊飘着陈旧发霉的气味,和腥臭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着鼻腔。可是贺笙的感官在某种程度上被钝痛麻痹了,也或许是习惯了腥臭和黑暗。也或许是见过太多比这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毕竟脏污的环境比起肉.体和灵魂上的痛楚,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栋居民楼太过陈旧,稍微有条件的人家都已经搬走,只剩下为数不多经济拮据的住户依旧蜗居在此。走廊的灯泡年久失修,黑洞洞的黑暗里,他能把自己很好的隐藏起来。隐藏一切的狼狈与不堪,心酸与憎恨。

贺笙背靠着一扇冰冷的铁门,他甚至不敢用太多的力气去碰触,不用去看,就知道他的后背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的养父贺江是个酒鬼暴力狂,稍有不顺就会打他。最开始时贺笙反抗过、逃跑过,可是很快又被人送了回来。

好不容易把他送走的孤儿院不想再要他这个包袱,没弄出人命,当地派出所只会和稀泥。一次又一次地殴打中,贺笙逐渐认清一点。

这个世界,没有人真的需要他,没有人真的愿意帮助他。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最威武的角色,可是突然有一天,山一般的父亲倒下了,再也没起来。

母亲以泪洗面了一段时间,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就算哭泣也依旧好看。贺笙现在都记得那天,母亲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旗袍,画了个精致的妆,半蹲着对他说,“妈妈出一趟远门,你在家乖乖的,知道吗?”

他一等就是半个月,因为牢记母亲的话,他一直在家待着,一次都没有出过门。家里的面条和米都吃光了,在饿了三天肚子之后,贺笙昏倒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一个面容陌生的女人平静地告诉他,“贺笙,你的妈妈不会回来了。”

他挣扎过、反抗过,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妈妈还是没有回来。

可是贺笙相信,妈妈只是出远门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妈妈没有骗她。那么,她也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

母亲说的话里,从没有过会回来接他的承诺,但是贺笙一直选择性忽略。

妈妈,我好累啊。

我会很快长大,会赚很多很多钱,比爸爸还要强大可靠。

妈妈,你快点回来吧。

恍恍惚惚的,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贺笙身上依然穿着那套长衫长裤,这还是母亲临走前给他买的衣服裤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衣物,一年四季都在穿。

身体上的疼痛达到了一个临界点,感官逐渐麻木,四周的一切都好像在飞速倒退。浓稠的黑暗挤压着他胸腔里的空气,呼吸逐渐变得煎熬、困难。他大口地喘息,冰凉的空气让他的肺部都在刺痛。

好冷、好冷。

不知怎的,炎热的夏季仿佛骤然降温,一下子进入到了凛冬时节。

冻的他四肢冰凉,牙关都在打颤。

隐隐约约的,贺笙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是你吗?是你回来找我了吗?妈妈?

贺笙努力想睁开眼,可是他实在太累了,疲倦像山一下压倒在他的眼皮,让他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来。

恍惚之间,他好像握住了一只手。

温热的、掌心还带着薄汗的一只小手。

·

裴向阳找到贺笙的时候,九岁的孩子正靠在漆黑的铁门前,这栋筒子楼古老陈旧,走道里一股子发霉的臭味,和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尿骚味混合在一起。阴暗处最容易滋生蚊虫,这一路走过来,裴向阳胳膊腿上不知道被叮了几个包。更别提是一直呆在这里的贺笙了。

但凡有些条件的都已经搬出了这栋筒子楼,就连走廊里的感应灯也很长时间没有人修。

裴向阳走到贺笙面前,从来警觉的孩子却纹丝不动。裴向阳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在贺笙面前蹲下来,“贺、贺笙。”

没有回应。

裴向阳伸手去摸贺笙的额头。

好烫。

裴向阳本能去扶贺笙,在碰触到对方时,突然昏迷中的贺笙哼哧了几下,因为当时环境太黑,裴向阳也没多注意。但是他也才九岁,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一个比他要高的小孩。幸好一个大人路过,裴向阳马上发出求助。

贺笙被送去了医院,大夫说幸亏送来的早,否则人都要烧糊涂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医生面色严肃,“你们家大人在哪儿?”

裴向阳知道医生问的是贺笙的监护人,但是想到一身酒气的贺江,还有书里切下贺笙一根手指的养母,裴向阳就觉得有些害怕。

刚刚送他们来的大人害怕惹到麻烦,放下人就走了。裴向阳只能用医院的座机给自己家打电话,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裴向阳又给陈望水家打了电话,电话接通,裴向阳结结巴巴地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想到方雅兰回家时疲倦的神情,裴向阳恳切嘱咐道,“陈、陈叔,你先、先别告诉、诉我妈妈。”

放下电话,裴向阳走回诊疗室,看见好几个医生护士围在病床边上。

“什么人能对这么大的孩子下这么重的手啊。”

“这些伤看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主任,要不要报警啊。”

“先等家长来吧。”

裴向阳的心里“咯噔”一跳,他探进脑袋,透过缝隙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贺笙,光裸的皮肤伤痕交错。

原本贺笙哪怕是在最炎热的天气也穿着长袖,长袖很好的掩盖住了他胳膊上的伤口。最严重的还是他的身上,旧的伤口已经结疤,旧伤之上是新伤,能看出明显的鞭痕。肚子上有一道特别长的淤青,看上去像是刚被人用皮鞋踹出来的。仔细看,他的大腿内侧不仅有被手指抓出来的掐痕,还有细细密密的针脚留下的痕迹。

裴向阳只是看一眼,整个人就被震得说不出话了,他脑袋里空空一片,眼泪却不受控地流下来。

贺笙真实遭遇过的事情,远比书上轻飘飘的一行字来得震撼。

原来那时候他碰到贺笙的时候,他是痛的抽气。

医生护士又去忙了,裴向阳坐在床边上陪着贺笙。

好心的护士姐姐给贺笙弄来了一套小孩的衣服换了,换长袖的时候,贺笙背后的一块没有结痂的皮肉都被粘在了衣服上。裴向阳别过头,咬住胳膊,控制住自己不哭的太伤心。

半个小时后,陈望水风风火火赶到了医院。

“阳阳,阳阳你怎么了?”

裴向阳摇头,“我、我没事,不、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医生打断。

给贺笙看病的医生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姓骆,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颇有威严,她看向老陈的目光十分不善,“你就是孩子家长。”

陈望水说,“我是他们家邻居。”

“邻居,邻居来干嘛,这么大的事儿得让监护人来。”医生态度强硬,“这事儿不好解决,赶紧叫人来。”

陈望水懵了一瞬,还是看到病房里躺着的贺笙才回过味来,“大夫你误会了,那不是我们家孩子,这个才是。”

骆医生眉头一拧,“不是你们家孩子你来干嘛。”

突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病床上的贺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我们家没人。”

这句话说出口,好像有两层意思,一层字面上,一层是说这个孩子可能是个孤儿。

突然的境况让医生护士也有点发懵,骆医生弯下腰,语调轻柔地安慰着贺笙,“别怕孩子,这里是医院,这里很安全。谁打得你,你告诉我们,我们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贺笙听到这些话,心底冷笑一声。他面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明明只有几岁,却已经冷的像一坨冰了。

医生护士见这孩子怎么也不肯开口,也没了办法。

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各自忙去,陈望水去楼下补交费用。

裴向阳独自一人坐在贺笙身边,九岁的孩子睁眼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神色非常麻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向阳想去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加上他说话结巴,他说的艰难,听的人也很艰难。

况且,之前被贺笙捅死的画面总是不受控地浮现在他眼前,这让裴向阳又同情他,又有些害怕他。

过了许久,贺笙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裴向阳。

那一瞬,裴向阳突然有一种,在贺笙眼中,周遭没有一个活物的感觉。

裴向阳深吸一口气,提了提胆子,喊道,“贺、贺笙。”

病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不动。

裴向阳鼓足勇气继续问,“为、为什么不、报报警啊。”

家暴这种事情虽然在未来十年里也依然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但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遭受到这样的家庭暴力,但凡是个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裴向阳看了一眼他胳膊上露出来的伤,鼻子一下就酸了。他甚至觉得,这比贺笙捅他那一刀还要疼。九岁的贺笙又是如何忍耐下来的呢?

听小区里的大妈们说,贺笙挨打的时候,叫都不肯叫。

想到这里,裴向阳心底酸的厉害。他甚至开始明白,上辈子贺笙是如何一步步变成那副模样的。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学坏呢?

裴向阳其实没有指望贺笙真的会回答他,毕竟书里,被母亲抛弃过的贺笙,已经长成了一只浑身都是刺的刺猬。再加上常年累月的家庭暴力、语言暴力,他的年幼却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早就充斥着对整个世界的防备与恶意。

原本的少年在经年累月的仇恨与暴力中压抑、扭曲、膨胀,最终有一天会摧毁他人,也摧毁自己。

裴向阳独自伤心着,眼泪就这样不设防地掉下来。

可是他没忍住啜泣,躺在床上的贺笙似乎被惊扰,终于有了动静。

后者微微侧过一眼,刚好与正在擦眼泪的裴向阳对视上。

那一刻,蠢笨了一辈子的裴向阳像是突然开窍一般,不可思议地读懂了贺笙的眼神。

如果他说出真相,那么接下来他还能去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