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贺笙的事情让裴向阳难过了好久,当天晚上回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上辈子他活得虽然并不风光,家里也常是受到冷落的那一个,可是父母也都尽到了职责,从没有打骂过他。
所以在看见贺笙那一身伤的时候,裴向阳真的没法儿想象,过去贺笙都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被别人背后说结巴傻子的时候,表面装作不在意,心里却忍不住难过好半天,贺笙一边被人议论有个做妓.女的母亲,一边还要遭受非人的打骂。
□□和精神的双重创伤,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裴向阳躺在床上,手指紧紧揪着床单,脸埋进枕头里,以免自己哭出声,吵到已经睡着的小裴钰。
沉闷的呜咽声里,外头响起开门的声音,是爸爸回来了。
裴向阳更加不敢出声,试图将啜泣全部压回喉咙,生怕爸爸会进房间看他们。
门外传来交谈声。
“小钰睡了?”
“早睡下了。今天李老师又给我打电话了,你明天有时间没?”
“李老师,哪个李老师?”
“向阳的班主任啊。”
“有什么事?”
“说是要谈谈向阳留级的事情。”
裴向阳仍旧沉浸在悲伤里,掐着床单的手指都被攥红了。
突然,身后的衣服被人抓住了,原本已经睡着的裴钰醒了过来,正迷迷瞪瞪地往裴向阳身边凑。
他的声音软软糯糯,“哥哥哥哥。”
裴向阳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忙用枕头擦着脸,生怕被裴钰看到自己在哭。
小裴钰见裴向阳不理他,小手搭在裴向阳的腰上,努力的抱着他,脸颊贴在裴向阳的后背,很快又睡着了。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吵了起来。
“我明天还要谈客户,抽不开身。”
“你天天在外面应酬,去一趟学校能花多少时间!你说说,向阳自从上小学以来,你有没有一次去过他学校!”
“我这么辛苦奔波是为了什么!......”
“裴子江你什么意思,裴向阳虽然是个傻子,那也是你儿子!”
裴向阳用手捂住耳朵,可是争吵声还是不断往他耳朵里钻。
在裴向阳的记忆里,父母很好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他这个脑袋烧坏了的傻子。
裴家夫妇正在客厅争吵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两夫妻回过头去,九岁的裴向阳正穿着睡衣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因为哭过的原因裴向阳的眼眶还是红的,方雅兰看着这一幕就知道儿子多半是听见了。
她的心里也不好受,为了养家他们夫妻俩工作繁忙,唯一有的一点关爱都给了身体不好的小儿子,对这个老二一直缺乏关心和管教。再加上,裴向阳因为他们夫妻俩的疏忽,原本聪明可爱的裴向阳烧成了个傻子。
方雅兰走过去,“怎么出来了?”
裴向阳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很紧张。因为和大哥与幼弟形成强烈的对比,自知自己给父母丢了脸,所以在上辈子就很少主动和爸妈要什么东西。哪怕成年后,这种害怕被讨厌的畏惧感和自责感依旧裹挟着他,更别提是谈条件了。
可是今晚的情形,让他更加下定决心,他不能像上辈子一样留级。继续做同班同学是他目前能够接触贺笙唯一的机会,上辈子,就是因为这次留级,从此以后,他和贺笙的人生就此南辕北辙。
裴向阳鼓足了勇气,说,“爸、爸爸、妈妈,我、我不、不想留级。”
裴向阳是很少在父母面前说话的,在家的时候比在外面还要来的沉默。裴向阳永远记得,上辈子一次学校提前放假回家,他无意间听见父母的交谈。
母亲躲在房间里,捂着脸哭泣,说她害怕听到裴向阳说话,那会让她反复回想起自己造成的过错。
面色疲倦的裴子江听见二儿子结结巴巴的声音,喝过酒的身躯似乎都震了震。
方雅兰还是头一次听裴向阳第一次表达自己的看法,也压抑着心底的情绪,问他,“为什么不想留级?留级的话更能跟上老师的进度,不好吗?”
裴向阳摇头,他说,“我、我这次期中、考、考试一定、进、进步,不留级,可、可以吗?”
这是裴向阳自从那次意外后,第一次开口和她说这么多的话,方雅兰的心一下子就酸了。她微微扭过头,和裴子江对视一眼,同时也不想让裴向阳看见她眼底的失态。
裴子江看着他们母子,走近裴向阳,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随即点了点头。
·
裴向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成功说服父母,但是第二天,方雅兰抽空和裴向阳去了学校。方雅兰和李老师到底谈的怎么样他也不清楚。但是好歹是重生一回的,即便一直以来他的成绩都不算好,但是做小学的试卷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不担心期中考试的事情,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还在医院的贺笙。
为了以防万一,裴向阳替贺笙向老师请了假。可是老师对贺笙缺席并没有多惊讶,贺笙这样三天两头的不来学校已经是家常便饭。
裴向阳一放学就去了医院,他把这些年存的压岁钱都拿了出来,钱很少,只够给贺笙买一把香蕉。
他带着香蕉去病房的时候,看见病房的床已经空了,吊瓶什么都已经被收走。
裴向阳问过护士,才知道贺笙已经走了。
他追出医院,最后在从医院回贺笙家的路上找到了一瘸一拐神色憔悴的男孩。
“贺、贺笙!”裴向阳喊他,贺笙视若无睹,继续向前走,他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得十分吃力。
伤的这么重,怎么能出院呢!
裴向阳快步向前拦在贺笙跟前,贺笙这才抬起眼皮冷冷看向他,他的目光扫过裴向阳背后的书包,以及拎在手里的香蕉。
“你、你......”因为结巴,裴向阳只顾得上说一个你。
贺笙已经冷冷打断了他,“我没钱。”
裴向阳愣了一下,他这是什么意思?对上贺笙陌生又冷酷的目光,裴向阳突然明白,贺笙说的是他自作多情,他没钱还给他。
裴向阳这会儿也顾不上对贺笙的畏惧,大胆上手,想让贺笙回医院接受治疗。
他虽然没来得及说话,但是贺笙已经充分了解了他的意思,男孩一动不动,依旧是冷冽到几乎残酷的平静口吻,他说,“你有钱吗?”
裴向阳顿住了。
是的,贺笙没有钱,他也没有钱。昨天的住院费和医院费都是陈望水垫的。因为家里经济拮据,这些年他的压岁钱一直都被妈妈收起来补贴家用了,剩下留在他手里的,加起来都不够五块,全都给贺笙买了一把手里的香蕉。
小说里的主角,回到过去,总能凭借对未来信息的掌握,用各种办法使得自己发家致富。可是裴向阳不能,他信息封闭,很少关注外界的事情,除了一些国家大事,他的信息获知量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
裴向阳觉得自己真没用,上辈子没用,重来一辈子也还是这么没用。
虽然后来他初中走狗屎运中了一次彩票,裴子江也因为那笔钱,生意蒸蒸日上,还在帝都买了房,但是那也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而现在,他连贺笙住院看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裴向阳一下被这个事实击溃,去拉贺笙的手也随之垂落下来。
贺笙见状,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他见识过太多人心血来潮的同情与怜悯。而眼下,就连这么个结巴的傻子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可怜他。
回家的路上,贺笙在前面走,裴向阳在后面跟。
因为腿脚不便,贺笙走得很慢。
夏季炎热,贺笙又换回了被护士扔进垃圾桶里的长衣长裤。他早就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情感,大多数的情绪,都是心血来潮与自我感动。在他充分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刻,他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帮助。
一次次的希望,最后只能是更加无穷的绝望罢了。
贺笙一路走走停停,昨天贺江一闷棍打在了他的左腿上,小腿骨折,再加上背后的鞭伤,疼的他一阵一阵抽痛。背后是出汗的重灾区,带着盐分的汗珠,滚过伤口,引起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可是这么长久以来,他都忍下来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裴向阳在后面看着年幼又倔强的男孩,恍然回想起上辈子风光意气的贺笙。男孩如今狼狈地样子与未来天差地别,可是倔强要强的模样已经十分相似了。
裴向阳猛地反应过来,依照上辈子贺笙的性格,他并不会希望有人看见他这样狼狈的一面。
裴向阳背着书包,飞快跑到贺笙身边,把香蕉快速放到贺笙手里,随后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开了。
小结巴一下子就跑没了身影,贺笙拎着手里突然被塞进来的香蕉,神色依旧冷冽。他把香蕉悬在垃圾桶上方,沉顿了几秒的功夫,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着他。
贺笙回过头,看见一个半大的小孩正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他,准确而言,是看着贺笙手里拿着的香蕉。
贺笙抿了抿唇,最后把香蕉放在了地上,一瘸一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