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湘别院早早摆好了书案,烛火发出声响,阿容支在书案上打瞌睡,两张书案并排而立,上面整齐地码着砚台、毛笔。
今夜就是周正给孙雪鸢上课的第一晚。
吱呀——
周正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今日完成的课业。
他是最早回来的,其余的还在被孙贤徵留堂。
与他一起听孙贤徵讲课的,要么是和他一样年纪小不能入国子监的,要么是学问不够入国子监而父母迫切想让他们学点东西的。
“周少爷回来了。”阿容支起头,眯噔噔揉着眼睛起身,“我这就去请小姐。”
五月的绥延新草脆绿,开着房门,泥土的土腥香气合着青草的淡淡味道悠悠飘入房内,天上一轮玉盘,小院都镀上一层清冷的浅白色。
周正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衫,头发半束半放垂在背后,偶有几缕头发趁他弯腰之际偷偷垂到身前。松松的长衫显得整个人有些形销骨立,似山间枯树上的雪,雁声回荡。
他一边等孙雪鸢来,一边抽出书架上的书随手翻,瞧着斗鸡走狗四个字出了神。
斗鸡走狗,明明说的是纨裤子游手好闲无聊至极所作之事,可他偏偏就想到孙雪鸢。
须臾,他想,孙雪鸢也是一样。打架、跳墙,不都也做的挺欢。
他想到阿容絮絮叨叨的废话,忽然灵光一闪,孙雪鸢带着阿寿出去打的莫不是那晚打他闷棍的人,不然那些人何以跟至孙府来,与孙雪鸢前后脚,那么巧?
指腹在书页处无意识地摩挲,摩挲那处甚至变得光滑。
自他进府,孙雪鸢就是个极其麻烦的存在。只要她想,便有各种由头找过来,东一个郎君西一个郎君叫着。周正一想到,便皱起眉头。
不是没有女子心慕于他,像孙雪鸢这样不知脸面,骄纵任性且麻烦的,还是头一个。后来他也懒着支应她,送的东西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不过,最近……倒是清净了许多。
他的脑海里突然映出那晚孙雪鸢费力撑着他的样子,须臾,摩挲的手指顿住又慌忙地翻了几页。
湘水院内,阿容一个人孤零零地和桃树墩子相对,从院子看,屋里的人正在乔装打扮。
阿容又打了个哈欠,小姐也太隆重了些。
等了许久,孙雪鸢才出来。
月色清浅,落在月白色的轻纱衣上,头上带着同色系帷帐,微风吹动,轻纱帷帐轻动,里面姣好的容颜若隐若现。
大孔雀这是。阿容没说,前面带路,引至临湘小院。他心想,这条路小姐比他都熟,起码也走了上百回了。
阿容打着哈欠轻扣房门:“周少爷,小姐到了。”
周正脊背如松,坐在一张书案前正专心看着书,面色清冷,头也不抬,只冷冷地应:“嗯。”
孙雪鸢也不在意周正的回应,阿容让身,她径直走入房内,在提前布置好的书案前落座。一身浅浅淡淡的桂花香随风而至,书案上似落了一只白色浅蝶。
褐色的书案上撑开一篇庄子的齐物论。
孙雪鸢坐下,将帷帐垂下的轻纱散在书的周围,正好将书包在帷帐内。
周正余光瞧见,冷冷地收回眼神。
掩耳盗铃。
下午的话言犹在耳:以后,你能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听见没。
两不相见面就是所谓的“远”?咫尺天涯?
很快,他恢复了神色。
少年声音如清泉,同他的气质一般,有松雪之味。他的学问佼佼,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把学问讲清楚明白。
整个过程,孙雪鸢不曾说一句话,哪怕发出一个音节,安静得有些过分。
周正也非常吝啬多吐一个字,其间脑袋没有转过分毫,像一个全身只有嘴巴会动的冰雕,声线也带有冷意,只余光打量了几次,越往后讲,声音越冷。
今日周正只讲了一段,要孙雪鸢把第一段默出并在下面写出心得。
孙雪鸢做的很快,半炷香不到,第一段就默得分字不差,只是心得处只写了心得儿子点了两个点。
……
课业在周正手里,不等周正说话,孙雪鸢便起身,依旧无话,出了房门出了庭院。
劳什子心得,鬼都不写。
周正凝视着那张纸,课业纸上小字俊秀文雅,一笔一划规规整整,周正指间无意识发力。此时阿容凑了过来:“小姐的字真好看,不愧是老爷教出来的。”
周正眸子似染了冰,随即把课业纸放到烛火上。火苗被引到纸上,形成一小簇火苗。
阿容小声惊呼:“少爷,你烧了小姐的课业干什么!”说着就要去将小姐的课业纸抢下。
火苗猝地一下变大,阿容吓得收回了手。
周正冷着脸,四周的温度骤减,课业纸在大火重变成灰黑色的碎屑,随即在周正的手上越来越小。
他将仅剩的黑色小块纸片丢到地上,冷冷地说出一句话。
“这根本不是你家小姐写的。”
“啊?”
湘水院。
孙雪鸢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在房里慢慢打拳,春梓进来也只是看了一眼,继续打拳。
春梓站在门口,巴望四周,确定无人才鬼鬼祟祟进屋,转身把房门合得严严实实,然后摘下帷帐,搁在桌上。
“呼,小姐,可吓死我了。”春梓坐下随手倒出一杯水。
孙雪鸢平展的胳膊收回去又换了个姿势。
“没说话吧?”春梓点点头。
“小姐,周少爷让默写《齐物论》第一段写心得,我想着小姐怎么可能会写心得呢,就只默了第一段,你不知道,周少爷那个脸色……”
春梓还写课业了?!
孙雪鸢停住不打了,轻轻敲上春梓的脑袋:“你家小姐写一个都不会写的好吗!”
春梓:……看来还是高估小姐了。
孙雪鸢又继续打起拳来,但试了几下总不对劲,有些忘记了,转头问春梓:“好春梓,阿寿下午教的第九式是什么来着?”
“好、好像是这个?”春梓摇摇晃晃地笔划,孙雪鸢恍然大悟,“对对对!”
她极其认真地摆出姿势,照着阿寿教她的去练,此时额头上细汗密密麻麻,身上的衣服也因热汗有些潮湿。
“小姐,练这做什么?”
她家小姐打小身子就不好,药当饭吃,到处求医问药,也不见好。好不容易求到老神仙那里去,说得接进府一位公子。
春梓打量自家小姐,不过这么看,自打上次淋雨生病后,是有小半个月没吃药了。
而且这几天小姐实在是太奇怪了,明着接触周正少爷的机会不去,在屋里练拳,从来三分钟热度的小姐,好像真的很认真,她已经坚持练拳有十天了……
她是越来越看不懂她家小姐了。
“这破身子,动不动就吃药,我赶紧好起来,就不用吃药了,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儿。”
还有一个孙雪鸢没说,只要身体好起来,他爹是不是就能改变让童养夫周正留在府里并娶她的事。
春梓在一旁,拿起果盘里的蜜饯丢到嘴巴里,鼓囊囊像只仓鼠。
“小姐,周正少爷不是只有对你那样的。”
“嗯?”孙雪鸢一边应一边继续手上的动作。
“我今日不是替你去上课嘛,上到中间时候老爷的学生下学,几位公子专门去临湘别院找周正少爷,邀请他一起去明日的诗会。”
春梓嚼着蜜饯,却一脸苦相。
“周正少爷头都没抬,冷冷冰冰一个‘不去’。连公子们都没请进屋!”
孙雪鸢听听就过去了,她知道的,前世,并非是单单厌恶她所以对她冷淡,他对所有人都是那般,唯独对父亲,是个温良恭俭的模样。
哪怕是她的童养夫,也不曾给过好脸,还在那般人多的宴会上下她的面子,拉脸子。
暖不热的无情倔驴。
呸,前世可真肤浅,瞧着周正样貌好,从此就和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头都不知回一下。
孙雪鸢生气地瞪春梓:“不是说过不许提他!”
春梓连忙转移话题。
“不过小姐,揍那些个坏公子哥可真爽。”
孙雪鸢心情很好,下巴得意地扬起:“那是,就算小姐我不会打,带人也把丫们揍得满地求饶!”
孙雪鸢拍拍春梓肩头:“好春梓,明日继续替我去。”
春梓长长地“啊?”今日替小姐替已经胆战心惊了,这……还要继续替?
孙雪鸢拍拍她的肩,说往后的宏伟蓝图,“等小姐身子练好了,不用吃药了,就带你去外面疯玩儿!”
春梓不上道,撇嘴。
小姐就算现在这样,她轮休也可以去疯玩的……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春梓开门,是阿容。
阿容面色瞧着很不好,支支吾吾地做着周正少爷交代的事。
“小姐,周正少爷说……课业你得‘自己’认认真真做一遍。”阿容说“自己”时,故意放慢语速咬字清楚,一边偷看着孙雪鸢的反应。
孙雪鸢和春梓对视一眼:……
“还、还有,周少爷说,这是小姐落下的东西。”
阿容展开的手掌上,安然放着一片燃烧后的纸,纸的边缘黑色收尾且不规整,火烧的痕迹明显。
还残留着隽秀文雅的“南郭子”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