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本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况且秋闱在即,所有事情在他心里,都是稍后的。
他本也这么想,直到昨夜那个梦。
一条他没有见过、孙雪鸢也没见过的金色手链,何以入梦来,还是附了母亲的特殊叮嘱,那条链子为何会戴在孙雪鸢的手上。
按照链子本身的含义,总不能是——喜欢她吧?
而且,虽然最近府里纷杂事情多,也没有多过他在外飘零的日子,他不应当梦到如此离奇的梦。
再怎么说,他周正是着孙府里的外人,可孙雪鸢不是。
孙雪鸢是孙贤徵的掌珠,只要不是很出格的事,孙贤徵都不会管,怎么会好端端地死了?
周正想起梦里那棵歪脖子桃树。
他有印象。
虽然去湘水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他记得清楚,湘水院里有一棵长得极其特别的歪脖子桃树,春日之时,春风拂过,也会有零零散散的桃花瓣落到临湘小院来。
有时还落到他的书上。
他的眼神落在湘水院那颗落了雪的树墩上,歪脖子树早就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有问。
周正做学问多年,没有一刻,有如此多且无法解释的疑惑横在心头。但从那条金色链子有了依凭时,他心里不得不承认,一些事情,是真实的。
就是说,孙雪鸢会死。
——“是表哥错了。”
——是廖轩卓,害死了她。
他看着眼前的孙雪鸢,与梦中之人交织,手也下意识地握紧几分。
她不该死去。
周正出了片刻的神,酱牛肉的香气顺着钻入鼻尖,他望向廖轩卓,廖轩卓又拿了一包油纸包的酱牛肉递给孙雪鸢,孙雪鸢正言笑晏晏。
瞧着是正常的,但将最近的事联系起来,周正不免,多想了一些。
昨日吃酒,酒醉酣畅之时,他看见廖轩卓的眼神,与此时的、平常的都不太一样,有些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瞧着比宠溺多了一份放肆。
周正想起谢师宴上,从廖轩卓身上落下的孙雪鸢的帕子……
难道,那份心思,从那时就开始了?或者,更早?
孙雪鸢前脚往湘水院走,廖轩卓跟着,周正快走了几步上前,与廖轩卓并肩。他清冷的声音不怒自威,丝毫不容商榷。
“幼妹已经及笄,尽管你是表兄,也应注意言行。”
“男女之防,她不懂,但你——不应不懂。”
“不然,你与令弟岂不是一种做派?”
周正将表兄咬得很重,他不与廖轩卓玩儿那些文人的弯弯绕绕,将隐秘的事戳得直白。虽说是表兄,实则没什么血缘关系。披着表兄的皮,做着非表兄的事,是何居心。
廖轩卓闻言瞬间,身形一滞,然后脸色煞白。他愣怔了好大一会,脑中涌出许多事,然后神色才从慌张转为镇定。
他回了周正,声音有些不自然。
“那是自然。”
孙雪鸢将酱牛肉提进湘水院,顺着敞开的木门看去,大表兄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将手上剩下的酱牛肉递给春梓,要她把东西送去给舅舅孙贤徵。
“大表兄,你好些日子没来了,恰好今日提了美食,午食就在这里用吧!”
孙雪鸢说着,打开酱牛肉,撕了一块下来,塞进嘴里。嚼着又伸手撕下一块,自然地走过伸到廖轩卓脸前。
“呐。”
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往日无数次的举动。
就像再亲密不过的表兄妹,此时的许多行为,没有血缘加持,都做不得了。
廖轩卓迟疑了,然后扯起一抹僵硬的笑,伸出手用拇指食指捏了过来,放进嘴里:“京口记的酱牛肉还是那么好吃。”说着,自然地绕过孙雪鸢,走进屋子停在她养的那些嫩苗前。
他本是来找表妹玩儿的,也打算在这里用饭的。但是,周正的话,提点了他。
廖轩卓的脸上闪过几分烦躁,只是须臾,眼神又重新落在植物上。
孙雪鸢栽的植物苗长得不如廖轩卓的,廖轩卓瞧着问题,一一指给她,孙雪鸢点头应下。
廖轩卓背对孙雪鸢,从方才进院子前在嘴边绕了许多次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鸢鸢,午食就不在这吃了。”
“我们出去吃。”
廖轩卓好看的手指停在嫩苗上,将嫩苗压弯,许久,才放开压着的手指,嫩苗在窗前如遭遇狂风骤雨般来回晃动。
“叫上周正一起。”
望轩楼二楼临窗之处,有一处吸睛的存在。
桌上四人,其中两位公子的样貌十分突出,一个松雪之姿,一个春风之煦,正对着坐在一处。
那位松雪之姿的公子低眉,并不看人,偶尔望向远处,瞧着冷清极了。而那位春风之煦的公子,则身着锦袍,瞧着端方。
一瞧便是世家的公子。
世家公子常有,但聚在一起皆是俊美的不常有。这样独特的存在,引得周围年轻男女纷纷侧目。孙雪鸢察觉到了,嘴角挑起狡黠的笑。
孙雪鸢与周正并排坐,她靠内临窗,对面坐着大表兄。
她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对面大表兄和女子的神情。菜已经上齐,时令蔬菜居多,孙雪鸢喜辣,上了一道水煮肉片。
孙雪鸢夹起肉片,看向对坐的女子,女子一身深绿色的袄子,身材适中,不肥不瘦,言谈举止皆是大门第做派,看着很是舒服。察觉到孙雪鸢的目光,抬眸施以一抹浅笑。
“本以为廖公子不愿见我,今日赴约,很是惊喜。”女子说话慢而沉稳,她门第家世比大表兄高,说话感觉挺讨喜的,大表兄应当很喜欢她吧。
孙雪鸢眼睛亮亮的,脸上笑意盈盈。她不曾注意到,这张桌子上她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周正此刻正与廖轩卓交换眼神。
周正瞧了一眼便挪开了,不甚在意,倒是显得廖轩卓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孙雪鸢与和女子聊天,被接过话头时,廖轩卓暗暗舒了一口气。
绥延城的冬日一不下雪,便干的让人鼻里结血痂,孙雪鸢每日都按着李郎中的方子调养,吃的药火气旺,鼻头已经不舒服了几日。
女子说着说着又转到廖轩卓身上,问起他的喜好、他所读的诗词文赋。
孙雪鸢将腿上搭盖的披风拿起挂在圈椅靠背,站起来走到窗边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
望轩楼的二楼,围栏及人腰,半敞着的台子突出,看什么都视野极好。孙雪鸢朝后看了一眼,笑意盈盈。
楼下的叫卖声、吆喝声传上来,烟火气颇浓。孙雪鸢觉得幸福极了。
眼前的女子,她上辈子是没有见过的。大表兄最后娶的也是一位门第颇高的女子,她只在喜宴上见过一面,苗苗条条的。只是见过不久,还未来得及登府,自己便死在了歪脖子树上。
想来,表嫂也应当是贤惠淡雅之人,大表兄后面……应当过的很好吧?
想来也怪,孙雪鸢知道许多人的喜恶。
比如,二表兄喜好美貌的女子,周正讨厌自己,可是孙雪鸢现在想起,也不知表兄的喜恶,他总是儒雅和煦,仿佛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能接受。
孙雪鸢又想,那位表嫂,大表兄娶了真正开心吗?
正当她沉浸在遐想中,楼下传来喊声,临窗,孙雪鸢听得格外清楚。
“快跑——”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不自觉地双手扶上围栏。酒楼由轻微不可察的晃动,渐渐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晃动。
爆破声自下方传来,火光也从楼下蔓延上来,滋滋的火舌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
周遭的人嘈杂慌乱起来,在这几个呼吸之间,尖叫声交织于耳。
同桌而坐的官家女子也再不是那副从容的样子,也惊慌无措地叫喊起来。
突然之间,望轩楼大晃,孙雪鸢听到巨大的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抓着围栏也感觉要被甩出去,楼下的火倏然窜到她的面前。
声势浩大的火落在孙雪鸢棕色的瞳孔里,爆炸声袭来,四周剧烈晃动,在那个瞬间,孙雪鸢突然觉得死之将至,然后就被人拥入怀中。
她的头被压在胸口,并将她四周拢起,她被带着转回楼内,可巨大的连环爆炸声在她耳边响起。
孙雪鸢忽然意识到,是楼下的炮仗铺子走水,点燃炮仗,炸飞了望轩楼。
巨大的惊慌让她的心脏突如其来提到嗓子眼,但压着她脑袋的手却无时不刻在告诉她:不必害怕。
轰——
假如人生尚有遗憾,会做些什么呢?
一片废墟。
望轩楼坍圮,倒在一片火海之中。四周有被炮仗波及炸开的四肢,周围的人一边退后一边尖叫,被炸出的孤零零的手血胡拉茬就在虚空处抓取、静止。
死了好些人。
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倒在火场之外的空旷处。
周正从废墟中钻出,扒拉开自己周围的碎木条,眉头皱成川字,感觉胸膛里的每根肋骨都要破胸而出。
短暂的反应过来,周正撑着发痛的身子在周围找同来的人。
廖轩卓“自证清白”拉他来这相看宴,明眼人谁都看得出他不喜那女子。
但廖轩卓所谓的表心意,周正看到了,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廖轩卓离孙雪鸢远一些,至少,这距离感可以避开后面孙雪鸢的死。
只是,人的心意可以在平淡中被克制被压抑,却无法在危急之时被隐藏。
周正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方才的一幕。
不顾一切,不管相看女子,不顾自身安危冲在孙雪鸢身前的,是孙雪鸢的表兄,那个将梦中死去的孙雪鸢抱在怀里一遍一遍说表哥错了的——廖轩卓。
那个说“那是自然”止于礼的,却没什么血缘关系的廖轩卓。
周正额头的青筋突然跳的很快,心口莫名漫上一股不可名状的绞痛。
作者有话要说:大表兄:什么?我害死表妹?防我?您可真会想!也不知道是谁!!!(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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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喝水呀多喝水!~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