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泽霖再抬起头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他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拎好自己的袋子,前往下?一个垃圾桶。
等附近几个垃圾桶翻找完毕,他就拖着袋子准备回家了。直到沿着小胡同走进去,看到门口原本对方废品的地方已经空了,任泽霖才恍惚回过神来。
他已经没有家了。
任泽霖没有父母,从小跟奶奶相依为命长大。但他从小就听着周围的闲言碎语,知道自己跟奶奶没有血缘关系,是她从外面捡回来的。
奶奶是个孤寡老人,一辈子没有结婚,自然也无儿无女,靠拾荒为生,兼收一收附近几条街巷人家的废品,收入勉强足够度日。有了他之后,日子就过得更加紧巴了。
好在任泽霖从小懂事,在家里手脚勤快,知道帮忙做事,在学校也品学兼优,一路考上来都是年级第一,不怎么费钱。
只不过长年累月的操劳,还?是让奶奶落下了一身的病,自从任泽霖上高中之后,她就一直不大好,只是在他面前强撑。
十几岁的任泽霖,除了读书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出头,于是只能更加拼命地学习。原本他已经计划好了,以他的成绩,高考至少是一个市状元,到时候学校、政府和一些企业都会给发奖金,有了这一笔收入,不但可以支撑他完成大学的学业,还?能让奶奶去治病。
可是他考砸了。
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他高考当天突然上吐下?泻,状态十分糟糕。虽然现在的考试已经很人性化,他可以请两位老师陪着去厕所解决问题,而不用直接放弃考试。可就算这样,还?是耽误了大半个小时的时间,加上手软脚软,身体不在状态,最终的成绩虽然还可以,距离市状元却差远了。
其实任泽霖从小运气就不好,但这一次给他的打击最大。
交的朋友都离他而去,评优评奖总是横生波折,这些他都没关系,因为他还?有学习成绩,这是他唯一可以控制、而且极有自信的事。可是连这个,他都搞砸了。
没有奖金,不但学费没有着落,奶奶的病也不能去看,他所有的期望都全部落空。
所以出分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任泽霖的状态十分低迷,每天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奶奶知道他的心病,于是拖着病体出门拾荒,想要再给他攒一点钱,谁知遇上暴雨,跌了一跤,就此撒手人寰。
任泽霖大受打击,悲伤欲绝。
他高考志愿填的是临床医学,就算没有钱,只要他当了医生,就可以自己给奶奶治病。报的就是同城的大学,想的也是不能离奶奶太远,回家方便。
可是奶奶没有等到那一天。
没等他沉浸在悲痛之中多久,就有街道办的人过来,说是要将奶奶所住的这套房子收回。这原本就是街道体恤她一个孤寡老人,才安排的房子,现在人没了,任泽霖又是个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当然不能继续住着。
于是他不得不强忍悲痛,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处理掉那些堆积的废品,将房屋让了出来。
自此以后,他不但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连家也没有了。就连这个可以缅怀奶奶的地方,也将变得面目全非。
之后的几天里,任泽霖一直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恍惚之间总觉得奶奶还?在,于是他每天早起出门拾荒,把奶奶要?干的活儿都干完了,再踩着夕阳回家。
可是幻想总会在这时候清醒,提醒他他已经什么都没了。
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黑下?来,才挪动着沉重的步伐,走几条街去另一处废品收购站,将袋子里的东西清空,然后转向一处破旧的小旅馆。
这几天他都是住在这里,最便宜的大通铺,一晚十块钱,差不多就是他每天捡垃圾的收入。
他一进门,房间里的人就都皱起眉头。会住在这里的,当然都是底层卖力气的工人,每天起早贪黑,身上的味道当然不好闻。但即使是他们,也很嫌弃任泽霖身上那种在垃圾堆里待久了沾上的味道。
任泽霖对此视若无睹,打开箱子拿了干净的衣服,就转身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
——他的箱子不是外面卖的行李箱,而是奶奶留下?来的一只木箱,听说是从她年轻时候用到现在,外面的红漆都已经剥落了。箱子用一把大铁锁锁住,任泽霖又自己在底部加了两个万向轮和一根拉杆(拾荒的时候捡到的),就将之当成行李箱用了。
冲了个冷水澡,换上衣服,用肥皂把脏衣服仔细搓洗了一遍,挂起来晾好,任泽霖带着一身冷意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他虽然瘦,人却长得高,看人的眼神很冷,一看就很不好惹,更重要?的是,来的第一天就跟同房间的另一个人打了一架,那不要?命的架势很能唬人,所以其他人纵然对他不满,也只能暗骂几句,不敢多说什么。
迷迷糊糊中,他突然想到了今天见到的那个人。
那样的人,干净、鲜亮,一看就跟他不在一个世界,永远无需像他这样挣扎着求生。
可即使是像他这样的人,也还?是想要活着,活得像个人样。
……
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第二天早上,任泽霖醒来,终于不再沉湎于过去。他将伤痛锁在心底,开始清醒地面对现实。
这一天他没有再去拾荒,耽搁了那么久,学校马上要?开学,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家里几乎没有存款,安葬了奶奶之后,任泽霖手里只剩下几百块。好在学费可以贷款,生活费则要?等到学校之后再去考虑。
他先打电话咨询了助学贷款的流程,好在为了方便学生,手续已经尽量简化,而且有一套标准流程。任泽霖忙了两天,弄完了这些,也就该去学校报到了。
任泽霖拖着他那个醒目的“行李箱”,从进校门开始,一路上被无数人瞩目。
原本站在校门口迎新的学长学姐们,迟疑了一下?,居然没人及时上前。
他本人看起来却十分淡定,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其他人的视线。没有人迎接他,他就拖着箱子直接进了校园,找到了医学院的报到点。现在特立独行的人多,他这么淡定,倒让围观的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于是各自收回视线。
办完了手续,有学长领着他们前往宿舍。
到了这里任泽霖才发现,自己没有准备被褥。他当时搬出来太急,只带了一个箱子,别的东西都直接处理掉了。
见他什么都没有,学长又热心地给他推荐了学校里的二手平台,不管是课本还是日用品都可以在这里买到,物美价廉。这样就不用交书费,可以省下?一大笔钱。
虽然这学校里大部分人都比自己光鲜亮丽,但任泽霖看他们对于省钱的窍门如此清楚,也不由松了一口气,觉得校园环境比自己想的更宽容一些。
买了被褥、洗脸盆、热水壶和各种日用品,虽然很多是二手货,但任泽霖的存款还是全部花光。
好在贷款已经下来了,书费如果?能省下?一笔的话,短时间内就不用担心吃不上饭。
这天晚上,任泽霖躺在宿舍的床上,思绪万千。一时想到以后的生活,多少有些振奋,一时回想从前,又忍不住心情低落。尤其是想到奶奶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就要苦尽甘来,却根本没有享受到,心下?便越发酸涩。
学校的军训是在本校进行的,以班级为单位。秋季雨水多,下?雨无法训练的时候,辅导员也会组织学生们到教学楼那边去开会,做一些室内活动。一方面是怕学生还?不熟悉环境就往外跑,另一方面也是让大家尽快熟悉起来。
相较于中学,大学明显要自由很多,大部分人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同学们都已经成年了,像欺负同学或者校园暴力之类,都变少了很多。
但总有那么一些人,闲极无聊,就会传些闲话、做些闲事。
任泽霖来的时候带的那个箱子,很多人都看到了,经这些人一传播,现在全班已经没人不知道。
知道他条件困难,这些人就格外关注他的衣食住行。他身上的旧衣服要?议论,他的袜子破了个洞要?议论,他每天早餐买一碗粥一份小咸菜,小咸菜还要?打包带回宿舍中午就馒头,他们也要?议论。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带着点儿诙谐的意思似的。
任泽霖自己并不在意,小学和中学时代,他所承受的可要比这更严重多了。
以前他的同学都知道他家里是收废品的,见了他总忍不住捂鼻子。其实任泽霖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是没什么味道的,可是心理作用之下?,没有也有了。
他们拒绝跟他做同桌,拒绝带他参加一切私下?活动,就连春游之类的班级活动,也不许他参加。
所以任泽霖总是孤零零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靠近垃圾桶的位置。因为没钱,也正好不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动。除此之外,还?要?忍受许多的闲言碎语——小孩子不懂事,说的话都是跟大人学的,字字扎心。
这些他都忍耐过来了,现在的议论,不过是小儿科。
他不在意,却有人主动替他打抱不平。
这天又下起了雨,学生们被叫到教室去上军事理论课,但老师临时有事没来,就让他们自习。
此时都还没开始上课,自然不会有人带课本过来。何况刚刚经历过地狱高三,大家进了大学,迫不及待地享受自由的空气,哪里有心思放在学习上?所以只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些闲话。
任泽霖倒是在学习,他已经买了二手的课本,闲着没事就打算先看一看都要学些什么。
因为沉迷学习,他倒也没有注意到许多同学嘴里八卦的对象是他。直到一位女同学听不下?去,拍案而起,“够了,你们这样议论一位同学的私事,不觉得脸红吗?”
这一下?惊动了所有人,全班同学都朝这里看了过来。
女生却无所畏惧,盯着那几个说得最凶的男生,“都说我们女生八卦,你们男生八卦起来,嘴脸才是真的难看。任同学不偷不抢、安分守己,有什么地方招惹你们了?贫穷只是他的出身,却并不影响他的美德。相较之下?,你们这种议论他人隐私的做法,更让人瞧不起!”
男生们噤若寒蝉。
其实他们也只是想在女同学面前表现一番,刚开学大家互相不了解,但任泽霖的情况却一目了然。他们自觉说的都是实话,也就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这时被班里最漂亮最有人气的女生指着鼻子骂,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萧宜珍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道,“依我看,你们无非就是嫉妒任同学长得比你们好看,成绩也比你们好,嫉妒心发作罢了。有这种闲心,不如多提升一下?自己,相貌是爹妈给的改不了,至少还?能提升人品和气质。否则就算任泽霖遭人厌弃,也轮不到你们!”
“任泽霖!”萧宜珍又转头看向他,叫他的名字。
任泽霖捏着课本的手指紧绷得泛白,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萧宜珍却只笑了笑,“你的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可见个人卫生方面很看重。要?不要?去理个发?你长得这么好看,就应该露出来给别人看,现在头发遮住眉眼看不清,可惜了。”
女生们也都跟着起哄,撺掇他去理发。身边有个好看的人,就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看着也高兴啊。
任泽霖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钱理发。”
“我们可以给你众筹!”不知是哪个女生喊了一声,得到了所有人的附和。
萧宜珍却摇了摇头,“不用众筹,其实我学过一点,虽然不算精通,不过你们男生的发型也不复杂,我来帮你理发,你看行不行?”
“当然行!”不等任泽霖说话,就有人替他答应。
于是等一节课结束,大半个班级的同学都簇拥着任泽霖一起去了女生宿舍。
萧宜珍将理发的工具取出来,拿了一条凳子给任泽霖坐在女生宿舍外的空地上,就开始动手。另一个女生索性把寝室里刚买,还?没挂到墙上的半身镜拿了过来,手捧着站在任泽霖面前,让他和萧宜珍能及时观察对比。
这么大的动静,引得不少进出的人也停住脚步,过来围观。听说是一个女生现场理发,还?有人想凑热闹呢。
如萧宜珍自己所说,她的手艺一般般,也就是依样画葫芦地把任泽霖的头发剪短了一圈而已,没什么发型可言。但他漂亮的眉眼露出来,精致、忧郁,仿佛藏着满腹心事,给人以惊艳之感。
如果?不是因为他太穷,感觉就像是一个有故事的小王子。
女生们怜爱之心大起,对他自然维护起来。男同学见状,自然也就不敢随意造次。
于是自这之后,任泽霖在班里的人缘突然好了起来。女生们知道他囊中羞涩,饭都快吃不起,于是这个请一颗糖,那个带一个水果?,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却让他的伙食变得丰富了许多。
还?有人帮他打探了大一新生可以做的兼职。学校里有一些勤工俭学的职位,校外也有很多可以做的工作,只要勤快,赚到自己的生活费不成问题。还?可以摆摊卖东西,听说一位学长光是课余和周末摆摊,就赚到了自己四?年的学费。不过这个不但需要?眼光,还?要?本钱。比较抢手的工作是做家教,不过找生源比较困难,学校里有专门的中介,但要?交钱。
总而言之,虽然大家的家境未必相同,不是所有人都是他这种情况,但勤工俭学的前辈们并不少。他们早就已经摸索出了所有的赚钱方式,任泽霖完全可以参考。
而且自己能养活自己,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完全没必要?羞于启齿。
……
眼看着任泽霖的情况越来越好,琳琅却始终在按兵不动,系统都替她着急,“再这样,他的心就要被女主勾走了!”
这个世界的女主角完全是真善美的代名词,即使看过命运线,琳琅也对她挑不出什么错来。她聪明、漂亮,有责任心、有正义感,正是在她的帮助下,任泽霖才能顺利融入同学之中,适应大学生活。他会对她产生好感,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系统本以为琳琅来得这么早,可以取代萧宜珍的这场戏份,在她之前先刷到任泽霖的好感度,却没想到她只是放任一切发生。
琳琅闻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原本的计划也是像系统想的那样,先见到任泽霖,先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样拆CP就没有任何难度了。
可是真的看到任泽霖之后,她却改了主意。
任泽霖的一生都太苦,几乎没有过什么正常的人际交往,大一上半学期,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把这段时光看得太重,也把带来这一切的萧宜珍看成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
琳琅不忍心剥夺掉这些。同龄人所给予的认同和接纳,是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给予任泽霖的东西,倒不如让他顺着原本的轨迹,去获得这些。
至于萧宜珍,他现在最多是有点好感,还?没有太多的暧昧倾诉。毕竟任泽霖是真的太穷了,他目前的心思都还在怎么赚钱吃饱饭上面。
他后来越来越重视萧宜珍,一是因为这段仅有的时光太短暂,二是因为萧宜珍也算是被他连累,卷入了那一摊子烂事里面。
如果?任泽霖能够避开认祖归宗的命运,不走上那条荆棘满地的道路,萧宜珍就依旧只是他颇有好感的大学同学。
所以其实没必要?如临大敌。
琳琅现在掌握着一魂四?魄,完全可以说,半个旋光的魂魄都在她手里。已经开了这么大的金手指,如果?对自己依旧没有任何信心,需要?围追堵截不让任泽霖有机会接触女主角,那就太失败了。
不过,既然第一阶段的关键剧情走完,她也差不多可以出场了。
这天,任泽霖买完饭出来,路过食堂门口的公告栏时,照例停住了脚步。这个公告栏是专门用来贴各种招聘启事的,基本上大部分兼职都能在这里找到。所以有心的学生,都会经常过来看看。
任泽霖决定兼职之后,每次路过都会多看两眼。
正看着,突然旁边忽然有人问,“你是想勤工俭学吗?”
任泽霖不确定是不是跟自己说话,但还?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然后一眼认出了对方。
是开学之前他偶然见过的那个女孩,她看起来年纪似乎跟他差不多,五官明艳,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让人能第一眼就记住她。
她看着他,眼神纯澈,好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任泽霖无端地又紧张了起来,抿了抿唇,道,“是的。”
她点点头,依旧看着他,却不再说什么。任泽霖在她的视线里,感觉万分的不自在。好几次犹豫是不是要迈步离开,但不知为何又没能真的行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回过神来,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对那头说,“生活助理,我找到了。”
任泽霖一愣,他觉得她说的是他,但又不敢相信。
正迟疑着,就听她道,“你等一等。”
他连忙点头。她却又不再说话,继续看着他发起呆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通勤套裙的干练女性匆匆赶来,看到任泽霖,有些吃惊,但还?是朝他伸出手,“你好,王诗文。”
“任泽霖。”
“你是本校的学生?”
“是的,临床医学大一。”对方似乎是在面试自己,任泽霖看了旁边的女孩一眼,下?意识地站直了一些,回答。
“会做饭吗?”
这回任泽霖迟疑了一下?,“会一点。”
听起来好像厨艺很一般,但是找到一个琳琅能接受的人不容易,王诗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行,就是你了。”她说着一指琳琅,“这次是给她招生活助理,负责收拾房间、做饭和日常采买。先试用一周,你能接受吗?”
任泽霖踌躇了一下?,还?是主动问,“不知道待遇怎么样?”
“包吃包住,月薪一万。”王诗文道。说是生活助理,实际上应该是住家保姆。这个待遇,对于专业级的保姆而言只是市场价,但作为大学生兼职来说,就高得离谱了。
以至于任泽霖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陷阱。
作者有话要说:当代男大学生该如何保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