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午后容舟进宫去,在宣德门上碰见刑部尚书杜仕林,受皇帝召见,自是不敢怠慢,但他在那儿站着,显然是在等人。

看到容舟,杜尚书挤出笑来:“容大人可算来了。”

容舟步履从容,气定神闲:“尚书大人在等我?”

杜尚书左右看了看,禁军侍卫林立宫墙之下,森然肃穆,捏着嗓子压低声音问:“皇上召见我们呢……容大人可知是为何事?”

容舟知他明知故问,讶然挑眉:“大人不知?”

杜仕林一噎,艰难开口:“可是因为贺煊一案?”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吧。”容舟瞥他一眼,唇边笑容意味深长:“贺煊既已招供,刑部按律收监,等候处置便是,大人何故这么紧张?”

杜尚书被戳中心思,一时哑然,正想说辞呢,容舟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笑非笑的提了一句:“哦,我忘了,尚书大人与贺煊是连襟。”

杜仕林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难堪地点点头。

贺煊倒了大霉,贪墨受贿被查,朝中官员不少受了牵连,人人自危,杜仕林怕两家的关系密切,万一被皇上盯上就不好了。

要说官职,杜仕林正二品大员,比容舟这个大理寺卿要高出一阶,并不用点头哈腰伏低做小,可大理寺主审案件,不知道容舟在贺煊嘴里问出什么。

杜仕林和这个大舅哥没有多少往来,但保不齐贺煊临死之前含血喷人拉他垫背,朝中重臣手上多少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或是被抖露出来,只怕头顶乌纱帽不保。

“容大人,我为官二十年可是两袖清风,没有和贺煊同流合污,皇上若是为难,还请大人美言几句啊!”

午后日光浓烈,秋老虎晒的杜仕林满头大汗,容舟却神清气爽,朝服一丝不苟的贴在身上,俨然是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

“杜大人只要秉公办事,相信皇上不会怪罪你的。”他说了这句话,便迈开步子往宫里去了。

御书房里,皇帝正和裕王下棋,杜尚书跟在神色淡然的容舟身后进了门,案前的人抬起眼来,似笑非笑地挑着眉。

“杜尚书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裕王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杜仕林心头咯噔,虚笑着道:“王爷说笑了……”

皇帝身影隐没在光影里,面色也模糊不清,杜尚书七上八下摸不着边际着实有些慌乱。

“有关贺煊的供词,朕想听听诸卿的意思。”手下棋局已现输赢,上首的皇帝终于开了尊口。

裕王夸赞皇帝棋艺高超甘拜下风,皇帝一笑,撩着衣袍起了身:“贺煊有本事,知道银子不能放钱庄,便一应藏在了私宅。好家伙!光是小老婆床底下堆的两口大箱子,就有二十万两,仔细一搜,银锭黄金和银票超过百万两,珍奇古玩更是比朕私库里的东西还要值钱。”

皇帝负手,摇头嗟叹半晌,转头看向徐仕林:“杜尚书,你入仕还比贺煊早两年呢,家产可有他的多?”

徐尚书面露惶恐,忙不迭的跪下:“皇上明鉴,微臣不敢贪赃枉法!”

“朕知道。”皇帝神色淡然,不见喜怒:“爱卿和贺煊虽为连襟,却也不是一路人,朕是感叹,这户部管天下财赋,结果被尚书贪了墨,让朕难免扼腕。”

要说这朝堂文武百官,没有谁真的两袖清风一两不贪。或多或少罢了,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细究便庆幸逃过一劫。

可一旦追究起来,只怕谁也逃不了。

皇帝喊了平身,杜尚书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躬身问:“贺、贺煊已招供……皇上如此处置?”

皇帝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容舟身上:“怀瑾,你以为呢?”

容舟眉眼沉着,跟杜仕林的惶惶不安形成鲜明对比,他从容站在一侧,煌煌天光洒在侧脸上,皇帝问起来话,他也能泰然应对:“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若想趁此整肃朝纲,也是个好机会。但如今边关战事正在紧要关头,皇上若要彻查,只怕人心惶惶,难以安宁,还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杜仕林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容舟什么话都敢说,偏偏皇帝并不介意,甚至是赞同的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朕也是这么想,贺煊既已招供,也不必牵连无辜的人了。杜卿——”

杜仕林一凛:“臣在!”

皇帝眉宇冷凝,声色如水:“户部尚书贺煊贪赃枉法,罪无可赦,判抄家流放,男丁充军、女眷为奴,即刻去办!”

“是。”

杜仕林松了口气,匆忙退下了。

大理寺只审理案件,贺煊招供,剩下的事都归刑部接管,容舟无事一身轻,眸中已有轻松的笑意。

皇帝回身瞥他:“就这么高兴?”

容舟说自然:“好歹能歇几日了。”

皇帝在他面前并不摆架子,私下里已是多年的好友,说话也直接:“这杜尚书怕引火烧身,事情都丢给你了,操劳多日,辛苦了!”

容舟笑道:“替皇上分忧,应当的。”

裕王在一旁把棋子归了位,好奇问:“哎,怀瑾,我听说你有个妹妹进京了?”

他的事自然瞒不过这几位,也不作隐瞒:“是,前儿刚到。”

“以前没怎么听你提过啊!”裕王不怀好意的笑起来:“是你亲妹妹吗?”

容舟睨他一眼,含笑道:“同父异母的妹妹,王爷说亲不亲?”

裕王颇为遗憾的摇了摇头:“那真是可惜了……”若是表妹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发展出别的感情来。

裕王说话向来不着调,容舟习以为常,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皇帝拍拍裕王的肩膀示意他闭嘴,但很乐意打听容舟的家事:“你妹妹多大了?可有定下人家?”

“十五了,至于定下人家……应当是没有的。”皇帝不说,容舟还没想起问一问阿虞,倘或她在锦州定了亲,他必然也是不能久留她的。

裕王嘴里啧了一声:“你这兄长怎么当的,妹妹定没定亲都不知道?”

能言善辩的大理寺卿一时语塞:“说来惭愧,家父家母仙逝后,这些年与家中甚少往来,兄妹亲情逐渐就淡了,现下才相聚,也没来得及细问。”

皇帝道:“那你得细问问,若是没许人家,朕可以帮忙牵线搭桥啊!”

皇帝给人做媒的瘾又犯了,裕王在旁边哈哈大笑:“您还是别操心了,万一又跟上回似的,可不叫人笑话吗?”

皇帝热衷于给自己的臣子做媒,皇后娘家侄子到了娶亲的年纪,他便想着帮一帮忙,后来倒是有合适的女子,一个属马,一个属羊,属相上很是相配。

皇帝准备下旨赐婚时,随口问了生辰八字,才知道姑娘虽然属羊,可今年才五岁,小了一轮有余。

好在皇帝问了这么一句,否则下了旨真该贻笑大方了。

裕王时常把这事拿出来说,煽风点火让皇帝面上无光:“小一轮怎么了?老夫少妻,才更圆满!”

裕王家有母老虎,对此表示遗憾:“我反正是没机会试一试了……哎,怀瑾,你属什么?要不要也找个小一轮的媳妇?”

容舟面无表情看他一眼,裕王还在苦口婆心相劝:“你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打光棍。”

“行了,你就别给怀瑾添乱了。”皇帝瞪着他,出来打圆场:“这些日子没什么事,你好好歇歇,安顿好你妹妹。”

*

阿虞围着院子走完最后一圈,在嬷嬷一声“仪态尚可”中结束,然后便瘫软坐在门槛上,毫无生气。

樱桃心疼地给她擦了汗,又绞了帕子来擦手,愤愤道:“这也太狠了,姑娘今日来来回回走了两个时辰,可怎么受得了?大公子真是好狠的心呢!”

阿虞虽非官宦世家出身,却也是娇生惯养过来的,若非出了变故,还是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

阿虞忙摇头,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别这样说,哥哥是为我好,我不说给他争光,也不能丢脸啊!”

她能自己解决的事,断不会麻烦别人,何况如今身在哥哥的地盘,阿虞自觉不能给他添麻烦,学习礼仪规矩都是为了自己,算不上辛苦。

只是累是真的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些年一直被宠着爱着,哪怕爹娘去世,至少衣食还是无忧的,像今日这么一练便是半晌,着实有些受不住。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把裙子往上拨了拨,按了按僵硬的小腿。

樱桃知道阿虞的性子,看她毫无形象的坐在那里,忙伸手去搀:“姑娘快起来,别叫人看见了……”

可惜为时已晚,她满脸通红坐在门槛上捶腿的模样,已经落入容舟眼里。

他走上前,垂眸瞥她一眼:“里头坐,这样子像什么话?”

容舟声音不大,阿虞却吓了一跳,起身时险些踩到自己的裙摆摔倒,他扶住她的手臂,无奈摇头。

“走路也不会了?”

阿虞红了脸:“新裙子,不适应……”

一早碧莲就送来几套衣裙,裙摆长了些,她挑了最好看的一件穿上,结果踩了几次裙摆。

兄妹俩在窗前坐下,今儿凉快了些,天边层云凝结,太阳躲起来,人懒洋洋的就不想动弹。

但阿虞不敢表现出疲惫来,挺直了脊背端坐着。

容舟看她逞强故作镇定的样子忍俊不禁:“累着了?”

她立刻摇头:“不累!”

“没外人在,不必强撑了。”容舟莞尔,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阿虞接过,受宠若惊:“谢谢哥哥。”

只是她这两日手臂酸软,没什么劲儿,一抬手就难受,接茶杯时险些没捧住。

但她面上不显,眼疾手快的扶好盖子,喝了一口便放在了手边。

容舟把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一时感叹小姑娘真能忍耐,连吭也不吭一声。

“今儿起就不练了,看你怪辛苦的。”容舟说完,阿虞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一顿,又接上一句:“以后就读书吧,比你学规矩自在多了。”

“啊……”还不如学规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