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聊聊?”
就在陶泠打算干脆硬装不认识时,顾骁补了一句堵死了他的退路,“杨医生正在给我的队友复健,还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陶泠敛下眉眼,沉默点头。
顾骁将人推到不会挡着医院地图的安静角落,少年靠着椅背低着头,这个角度顾骁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有一个小巧的发旋,细软微长的黑发柔顺地贴着脖颈,被一条亚麻色的围巾裹住。
近距离顾骁更加感觉到少年的单薄。
他们所在的城市初冬时节不算特别冷,顾骁出门时在卫衣外罩了件牛仔夹克,一路上也没觉得冷。
而这个少年不仅穿了长款的呢子大衣还用一条呢绒围巾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比大厅里等待的老人穿得都多,偏偏穿这么多他看起来都不臃肿,可想而知层层衣服包裹下的身体该有多瘦弱。
不想让他觉得变扭,顾骁便在轮椅边上的座位上坐下,让自己和少年处于同一水平线上,不用俯视不用仰视。
沉默着放下轮椅的手刹,陶泠微微偏头朝着顾骁所在位置的另一边,他不明白:顾骁已经看到了自己这副模样,还有什么好聊的。
的确,在认出陶泠的一瞬间,顾骁就想通了他一再拒绝的原因,不是不想是不能,尽管现在电竞逐渐多元化,可依旧从未有过坐着轮椅上比赛席的选手。
顾骁没情商低到去问对方坐轮椅是一时的还是长久的,戳人伤疤,他内心已经有了判断,毕竟少年看起来对轮椅对医院都已经非常熟悉。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不会改变顾骁的决定。
顾骁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离开家独自生活后走上电竞这条路,除了最后那个奖杯,其他大大小小的联赛冠军和个人mvp拿了个遍,在国内职业圈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这条路也算走得顺风顺水。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在这个坐着轮椅的少年身上连栽两次跟头,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将这个“黑历史”扔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可顾骁做不到。
人天生就会对弱者抱有同情,对美人心生怜惜,对美丽又残缺的事物念念不忘。
这个少年年纪这么小就坐上了轮椅,整个人又白白净净的,模样精致得像个娃娃,顾骁实在很难置之不理弃之不顾,所以他愿意再给对方一个机会,最后再问一次。
不仅是为了战队的为了,为了尽心尽力诊治陈森的杨医生,最重要的是为了少年自身。
顾骁看了眼时间,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一副寻常闲暇时光中与友人轻松闲聊的模样,“还有点时间,不如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嗯?”出其不意的一句话,陶泠大脑来不及思考身体先做出了反应,转头朝着顾骁懵懵地发出一个疑问的语气词。
陶泠头转得有些急,原本围巾里服帖的头发有一小撮翘了起来,本人还不知情,配上他困惑的表情,就像基地里大家一起养的那只猫猫突然受到一点惊吓微微炸毛的样子。
有点可爱。
顾骁轻咳一声压下嘴角的笑意,”可以分给我这点时间吗?“
现在再转头避开就显得太刻意了,回过神来的陶泠有些懊恼,他不知道顾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没理由拒绝,抿了下唇只好答应,干巴巴道,“你说吧。”
顾骁脑子里的陶泠又从一只受惊猫猫变成了被抱在怀里挣脱不能而被迫无奈放弃抵抗任挼的生无可恋猫猫。
“这个故事是关于red的。”
开了个头后顾骁故意停顿,只听对方接道,“联盟第一位女选手?”
“恶补了不少知识啊,”顾骁挑眉,筹码又加了一个,天平正在向成功一方倾倒。
陶泠没有反驳,也没再说话。看来是个乖小孩,顾骁心道,露馅了就只会沉默是金。
red曾是联盟的王牌解说,凭借自身极高的游戏水平和理解对比赛局势的分析既清晰又准确,业务能力远超男解说,出道第一年就一举夺得最佳新人解说和最受观众欢迎解说两个解说界的重量级奖项。
就在red即将接过绝地求生解说的第一把交椅时,她做了一个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辞去令她名利双收的解说工作,加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战队成为一名职业选手。
她本就是国服排名的常客,解说比赛时又能洞悉一切,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在新的领域大展拳脚,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她在役期间的最佳成绩不过季后赛一轮游。
当时的大环境下顶尖战队都不敢冒险签女选手,愿意接纳她的战队都是这样的水准。团队游戏,一个人的优秀不足以改变战局,往往还会造成脱节带来反效果。
靠一人取得胜利是天时地利人和下造就的不可复制的奇迹,联赛举办多年场次数不胜数,可这种情形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显然red并不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尽管不是red一个人的问题,作为联盟唯一一位女选手,网上铺天盖地的负面舆论还是压在她一人身上,以前喜爱她解说的观众,现在骂她骂的最凶:攻击她的技术,攻击她的性别,攻击她的决定。
red退役的发布会上,有记者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作为第一位女性职业选手,对于现在的结局,你是否会觉得后悔。
故事讲到这里,顾骁停下了,说出结局之前他问道,“你觉得red会怎么回答?”
当解说时万众追捧,当选手时万人唾弃,从鲜花掌声到谩骂倒彩,正常人的答案一目了然,可顾骁要听的是陶泠的答案。
几年前的选手和比赛于现在没太大意义,对于red陶泠只是略有耳闻,无法去分析推测,只能将自己代入,如果是他会后悔吗,陶泠问自己。
站在那个聚光灯下的位置上,除了自己躁动的心跳声,别的声音哪里还能传进耳朵。
“不后悔,”陶泠回答得没有一丝迟疑。
“很遗憾你猜错了,”说着遗憾,顾骁脸上却没有一丝遗憾的表情,然而带着欣慰,他看着陶泠,目光灼灼,“她说后悔。但,不是后悔这个决定,而是后悔花太多时间在鼓足勇气跨出这一步上。”
顾骁说前半句时陶泠清楚这才是合理的结局,可还是觉得心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但紧接着顾骁说的话让他愣住了。
退役时red24岁,在电竞选手里已经算高龄。电竞选手的职业生涯很短暂,她的黄金年纪被踌躇束缚在解说台上,如果早点觉悟,也许可以离梦想更近一步。
red没能圆梦,但她在退役仪式上的这番话却鼓励了一批女性高玩进入职业圈,现如今赛场上出现女选手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陶泠的反应让顾骁觉得是时候了,于是再一次问道,“所以,现在,你愿意来参加AG俱乐部的青训吗?“
这是顾骁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其中包含的情感一次比一次浓烈,第一次顾骁只是顺手一提无所谓答案,但现在他只想听到唯一的回答。
“不用急着回答,”顾骁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潇洒地把罐子投进垃圾桶,“常言道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好好地想清楚。”
以前没有女选手,现在有了,以前没有坐轮椅的选手,谁能断言以后没有。顾骁在告诉少年,他的身体不再是挡在前进路上无法撼动的巨石。
顾骁的问题没变,陶泠要思考的问题变了,从能不能又回到了想不想。
他嘴唇咬得泛白,攥紧的拳头都能看见青白的关节,顾骁看得出他内心的煎熬,可通往梦想的道路不可能风平浪静,必须自己取舍。
青训的资格,比赛的申请,一切外物顾骁都能为陶泠解决,唯一解决不了的就是舆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在哪儿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观众的声音外界的注目,外人无法分担只能他独自承受。
不过顾骁并不担心,刚刚试探下少年的回答已经提前预示了答案,只要给他一点时间。
然而顾骁不知道的是:他看出陶泠纠结是真,想的原因却错了。
对陶泠来说要顶住舆论巨大的压力,的确很难,可和完全没有机会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真正困住他的是他多年的梦魇,他害怕的从来不是陌生人的目光,而是熟识的人在了解了一切后看向他的眼神。
说到底陶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渴望拥有朋友,只是他不敢。绝地求生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游戏,更是一个寄托。尤其是在和顾骁双排的时候,陶泠可以短暂地忘记一切,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在和朋友一起普通地打游戏娱乐。
陶泠知道顾骁是认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也许还是顾骁最后一次出现,拒绝了这次,自己又将回到一个人的世界,可见过光的人怎么能轻易地重新习惯黑暗呢?
这次陶泠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放弃。
没关系,陶泠给自己打气,只当队友不当朋友,就互相知根知底的必要,自己心里把对方当朋友就好,好好地守着秘密,不会出问题的。
顾骁一直注意着少年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迷茫到哀伤,从恐惧到现在的坚定,顾骁知道他等的答案要来了。
陶泠抬起头第一次直面顾骁地注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很有力,“我愿意的。”
夕阳透过医院透亮的玻璃窗印在少年乌黑的眼中,说出答案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夕阳的余晖在他眼中化为一团跳动的焰火,连带着整个人都燃烧起来,那一瞬间顾骁恍惚觉得对方不再带着沉重的病气,回到了他应有的鲜活青春的模样。
看着少年神采奕奕的模样,顾骁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果然,头发是细细软软的,不像顾骁自己的头发又硬又粗,晚上不吹干就睡第二天翘着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陶泠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摸过头了,除了诊疗必须的触碰外,他很少和人接触,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很亲密的接触,明明对方是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顾骁的手掌很大又温暖,陶泠脸上有点烧,但没有躲开,任由顾骁揉乱他出门时用小梳子仔仔细细梳过的头发。
一饱手福后的顾骁看到自己的杰作,有点忍俊不禁,基地里的猫猫从人身上跳下来后就是陶泠现在这般模样,东一撮毛西一撮毛的支棱着。
“抱歉,一时手痒,”顾骁诚恳道歉。
陶泠凭感觉扒拉着自己的头发,“不用,我还要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顾骁从座位上起来蹲在陶泠跟前,郑重地承诺,“那接下来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