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盟共三十二峰,七十一殿。
巍峨雄伟的主峰元清大殿内,两排的墙壁边横贯粗厚坚实的长木,硕大的编钟肃穆地悬挂其上,角落灯台处由底面垂直升起绚烂的光圈,四座古朴的方鼎被托在半空,源源不断向外冒着氤氲雾气。
在没有尽头的印花地毯两边,有近百修士整齐地站成数列,个个脸上都充着由衷敬畏。
朝见已近尾声,南溟十三洲的城主正在仰赞首座之人。
“多亏盟主,我南溟之乱才能平息。”
“盟主神威盖世,有盟主统领修真界,真乃我修真界之福。”
面对滔滔的溢美之词,方衍始终噙着得体的微笑,如松如竹的坐在那里,声音平缓,却带有令人臣服的威严:“本君只是为修真界尽一份心力罢了。”
第一洲的城主抱拳道:“盟主过谦,百余年前,若非盟主仗义出手平定战乱一统天下,修真界还不知要乱上多久。”
第三洲的城主接着道:“所言极是!天选一代之后,修真界陷入内耗,如果没有盟主,修真界怕是早不存矣。”
在一片和谐中,琅乙师突兀地插了进来:“天选一代耗去天下气运,以致世人飞升得道必须借助登天梯,不知盟主何时肯将登天梯拿出来?”
偌大的元清殿顿时陷入寂静。
与琅乙师离得近的六城主额上当即冒出一串冷汗,顺着滚圆的脸颊坠在地板上砸出滩滩水渍。
七城主咽了口吐沫,忙拽了六城主一把。
六城主如梦初醒,跟七城主细碎着往远处挪了挪。
他们这位盟主看上去客客气气,实则喜怒都不动声色,平淡的几个字就够人心生惶恐,畏惧得寝食难安。
琅乙师竟敢当面问登天梯,真是活腻了!
方衍将目光移到琅乙师身上,声音是一贯的平和:“登天梯乃是通天神器,当世仅此一架,须得以灵脉浸养,故而本君才将它存放在仙盟,若有人临近飞升,仙盟自会为他提供法坛。”
琅乙师像是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得了解释仍不肯老实:“一派胡言!你明明就是想独占登天梯!”
“伪君子!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眨眼的功夫,琅乙师双目眦红,血色涨了满脸,连牙缝里都往外淌着涎液。
越来越嘶哑的叫喊回荡在大殿里,墙边挂着的编钟无风自动,晃出沉重的闷响,如同一击击重锤直往人识海里砸。
十一城主想着在方衍面前表现一下,骂了声“混账”,拎起长戟就冲上前。
结果那戟尖带起的风都还没靠近琅乙师,整个人就被丢了出去。
地上不知何时冒出个黑色的漩涡,水泡叽里咕噜地接连炸开,将地板烧出一个个大洞。
眼见十一城主就要跌进漩涡中,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凌空而来,抓过他的肩膀,脚在尚且完好的石柱上一踏,无惊无险地落在地上。
何昼月隐踏雷鸣,手持流华剑,眸光锐利:“何方邪物,敢在元清殿撒野!”
眼见流华剑即将抵上琅乙师喉口,琅乙师再次嘶叫起来。
“交出登天梯!”
“交出登天梯!”
黑色的漩涡不断冒出,何昼月神色一凝,正要动手,就见每道漩涡上都燃起绚烂的火焰,只瞬间的功夫,便连灰烬都没剩。
方衍仍是原来那副样子,连手指都没动弹,只懒懒掀了下眼皮,一场突如其来的入侵就被强行截断。
形势刹那翻覆,摄人的威压从天而降,伴随着骨骼断裂的闷响,琅乙师双膝一塌重重跪了下去,连头都抬不起来。
何汐亭本在方衍右手边上看了半天,见琅乙师被按趴下,施施然走下高台。
何汐亭:“兄长,这究竟是什么邪物?”
何昼月刚要开口,猛地察觉到什么,一把将何汐亭推去一边:“都闪开!”
一股极大的力量在“琅乙师”身上汇聚,以“琅乙师”为圆心,十丈以内皆化为黑色漩涡。
狂风从漩涡中心扬起,似要吞噬周遭的一切。
金丹自爆!
尽管这“琅乙师”是不知什么东西假扮的,但能当上南溟十三洲的城主,又能顺利蒙混过关进入仙盟,其实力修为可见一斑。
何昼月离得太近,再躲闪已是不及,竖起流华挡在身前,银白色的寒光拔地而起。
下一刻,更为强大的威压轰然而至。
他看到方衍离开首座,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紫色的火焰将“琅乙师”连带不断膨胀的灵力一起烧成个人形的光团。
光团劈啪作响,如艳阳般将满地的黑色漩涡蒸发殆尽。
连危机都算不得的意外变故并没有在方衍面上掀起什么波澜。
这位踏进大乘的宿微仙君、修真界巅峰的仙盟盟主,一身繁复尊贵的白色外袍纤尘不染,衣摆金线绣着的金乌与山峦在殿外射进来的正午阳光下如化实质,灼热地睥睨着世间万物,让人险些忘记呼吸。
“曲殷,处理掉。”
曲殷第一个反应过来,动作利落地进行善后。
欢呼再次在元清殿中响起,众人齐声呐喊着方衍的道号尊称,宣誓臣服与追随。
而何昼月仍握着方衍送他的流华剑,孤身站在满殿的热切之中,尚未燃尽的火苗映进他瞳,却如同披了层冰冷的白霜,怎么都暖不起来。
他的爱人从离开首座便护在何汐亭身前,直到尘埃落定的此时此刻,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
“昼月,昼月?”
宁静的私院中,何昼月被从沉思中唤醒,抬头去看圆桌对面坐着的方衍。
方衍眼尾一挑,泛起些许笑意:“想什么呢?”
何昼月:“没什么,说到哪儿了?”
方衍:“琅乙师早就死了百年,今日之人只是占用了琅乙师的躯壳。”
何昼月:“那占了琅乙师躯壳的是谁?”
方衍:“只知道是沓神门的人。”
沓神门……
何昼月:“我此去长临,发现邪祟作乱的背后,也有沓神门的手笔。”
何汐亭:“数百年前仙魔大战,一批天赋极高的修士应运而生,其中修为最高,出力最高的那群人被称为天选者,至今早就飞升得差不多了,琅乙师虽不是天选者,但毕竟也是天选一代的人,修为可不算低,这世上能比过他的寥寥无几……”
说到这里,何汐亭顿了顿:“难不成杀他的,是迟迟不肯飞升那位?若是如此,那沓神门背后……”
方衍微微摇头:“大战之后林深携门派避世而居,他迟迟不肯飞升,为的是魔界那位师弟。或许琅乙师是他杀的,但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造出一个沓神门来四处作恶。”
何汐亭不解:“我游历的时候,发现沓神门更多是针对修士,究竟是什么人对修真界恶意这么大?”
方衍闻言,意味深长道:“大概觉得修真界没救了吧。”
何汐亭反倒露出笑容:“这话要放到近两百年前还像个样子,现在盟主统领修真界,哪里不是欣欣向荣?”
方衍不答,却是问向一直少言的何昼月:“昼月觉得呢?”
何昼月眉间划过道一闪而逝的抗拒。
仙魔大战结束,修真界本该齐心复兴,却争权夺势近百年,如今方衍一统修真界,仍有沓神门为一己私欲不断作乱。
明明该是净心向道的路途,却变成了另一处欲望集结的道场。
叫他说,还不如全都散了去,各自回各自的洞府修炼,指不定这世间还能更清净些。
何昼月将心思收敛,平静道:“无论如何,都不该牵连无辜。”
方衍轻笑一声,浓密的眼睫略微下垂,将眼底那点不甚分明的遗憾遮了个干净:“你倒是未曾变过。”
说罢端起茶盏啜上一口:“今日就到这儿吧。”
这便是赶人的意思。
任凭何汐亭懂事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何昼月一动未动:“我有事要与你说。”
方衍:“什么事?”
待何汐亭彻底走出余光范围,何昼月将腰间的南溟朱玉解下放在桌上,也不说话,只静静观察方衍的表情。
那张俊美的脸上找不出什么异样,就当他以为方衍要辩解的时候,方衍开口道:“是我忘了。”
随着这句承认,两人间僵持的气氛松了下来。
还好,方衍若是死不承认,他才会失望。
“你肩上担子重,我理解。”何昼月先是给了个台阶,话锋继而一转,“但何汐亭身上的万灵神雷是怎么回事?”
方衍眉心轻皱:“他是你弟弟。”
何昼月:“可万灵神雷也是我的东西,你可曾问过我愿不愿意?”
到底是久坐高位,被接连诘问,方衍神情明显不悦起来:“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何昼月:“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方衍的声音略微提高,隐隐带着警告:“昼月。”
换了旁人多被会被方衍吓住,可何昼月没有丝毫惧色:“我说错了吗?万灵神雷能有现在的威力,也有我心血喂养的一份,你明知何汐亭待我如何。”
方衍:“我原以为你只是不喜权势争夺,故而冷漠了些,没想到竟连血脉相连也不顾了吗?”
何昼月难以置信地望着方衍。
他与方衍在一起五十年,却像是从未真正认识这个人,熟悉的眉眼处处透露着陌生。
何昼月:“方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方衍不答反问:“你又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在何汐亭游历归来的第二天,五十年从未红过脸的两人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