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昼月衣衫齐整,疾步走在仙盟的青石路上,月华倾泻而落,却扯不出他丁点影子。
上魔渊是天下第一大秘境,凡进者,无可出。
这话对也不对。
仙魔大战时他师祖曾被人设计,误入上魔渊,不但从里面爬了出来,还将上魔渊收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垣怆林氏一脉可持信物自由出入,后来遭遇不公,也和此事有关。
何昼月结成金丹那年,师尊曾带他去过一趟上魔渊,在里面历练时,他偶然得到了一把类似匕首却无锋的神器。
隐影。
持此器者可行天地间,无论对方是何修为,都无法发现你的存在。
今晚方衍宴请封罪,他要趁机去主峰的书房一趟。
路过星鼎殿时,里面正是灯火通明,大抵是刚结束了什么节目,赞叹声远远地传进他耳朵里。
方衍和封罪会聊些什么呢?
他握着隐影的右手紧了紧。
总归还早,就进去听一听也不碍事。
殿内的布局被调整成回字型,里面坐的多是方衍的亲信,主座右手边的座位倒是空着,何汐亭坐在方衍左手边,妖血拔除后就是不一样,虽然仍不减虚弱,但至少能出来参加这种吵闹的场合了。
而封罪坐在方衍正对面,白发在地上散成半面展着的扇子,端着樽猩红的液体笑得爽朗。
那笑容落在何昼月眼里,怎么看怎么觉得虚伪。
何昼月找了根柱子站在旁边,席间觥筹交错,大多是在说两界习俗,其中夹杂着你来我往的试探。
无论封罪提及什么问题,方衍都能不动声色地挡下,甚至将问题重抛回去。
封罪身为妖界之王,才能并非泛泛,几个回合下来也没吃多大亏。
倒是何昼月听得头疼。
他揉揉太阳穴,只觉方衍这盟主当得太不容易。
算了,还是等方衍给他总结吧,这种正事,方衍倒不至于瞒着掖着。
他正要走时,却听封罪朝方衍遥遥问道:“封某有一事不明,不知宗主能否做解。”
方衍做了个请的手势:“妖王但说无妨。”
封罪下巴一点复又扬起,像是疑惑至极:“宗主长劫定四海,仙盟济苍生,乃是天下共主,无冕之王,手中握的是整个修真界的盛衰兴败。”
“而那清霁仙君虽是皎若明月,却始终待在天上,仿若六界存亡都不放在眼里,和宗主所求殊途,不知宗主怎的与之在一起?”
何昼月脚步停住,折回柱旁。
方衍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仅轻微地笑了声:“大道三千,殊途亦会同归。”
封罪还要再说,方衍却似轻描淡写投去一眼:“妖王似是对本君的人有什么意见?”
跳跃的长明灯火尽数停滞,原本从门窗钻进来的夜风也全都失去踪迹,星鼎殿中气氛陡然一凝,满殿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恍若座座表情生动的雕像。
罪魁祸首那双橙红的眸子闪烁几下,也不知想了点什么,最后举起酒樽对着方衍:“是封某失言,宗主勿怪。”
一饮而尽。
何昼月随同殿中众人一同恢复了呼吸,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早悬了起来。
维护自己也好,维护作为盟主的颜面也好,方衍没让他失望。
他望着方衍俊朗含笑的侧脸,不自觉跟着露出个笑容,转过身就这么一路出了星鼎殿。
首座之上,方衍目光不经意地划过门边一根红木漆柱上凝结出的小片雾气,唇角一扬。
自何昼月回到仙盟总是不怎么开心,他的人,哄一哄也无妨。
*
凭着隐影,何昼月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畅通无阻地到了主峰的书房内。
尽管殿中方衍不做犹豫就偏向了他,可远远不够打消他怀疑的念头。
何汐亭回到仙盟后方衍的种种异常,超乎偿恩的关怀,他就在仙盟,方衍何必对画思人,又在见到他时匆忙遮住画中人的脸?
方衍当初为何对他起情意。
这五十年来,方衍对着他时,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是谁……
他绕过屏风,在书案的另一边发现了瓷白的字画缸。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从里面找出昨日没看清楚的那幅画。
装裱精致的画卷在书案上徐徐展开,画中人抱剑临风站于断崖,水蓝色长袍迎风而展,清冷的眉眼间被一笔细墨添上些歉然,却丝毫不影响其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高雅之态。
何昼月手指探向画中人的脸。
大概何汐亭较他更活泼的缘故,连眉眼都比他平和许多,不像他,谁见了都要觉得不好接近,话都不敢跟他说。
就像这幅画,明明他误会了方衍是邪祟而道歉,心中亦是诚恳,却不成想原来还是爱答不理的表情。
笔触温柔含情,松溪墨的气息经久未散,直盈了他满鼻,似要将他整颗心都填满。
少顷,何昼月仔细地卷起画轴。
是他误会了。
他和方衍的姻缘有天道注定,方衍心中的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他将画轴放回字画缸,在即将松手的那刻,却忽然察觉到些许异样。
*
仙盟后山,凤凰林。
方衍拎着包刚寻来的灵材,慢悠悠地走在林间路上。
他上次冲动之下烧毁了整片凤凰林,随后反应过来误会了何昼月,就又让人迅速给种上了。
看来工匠水平还不错,跟之前的没什么区别。
这些日子何昼月心情越来越差,他想了一圈,又想到何昼月那丢了的半身修为。
何昼月对外宣称为报母愿,才寻亲回到何家。
他原本没怀疑过,又或者未曾放在心上,与何汐亭足够相似的脸以及绝佳的根骨都极对他胃口,无论何昼月是什么人,他都不在意,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直到前两天他派人去查,竟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何昼月在回到何家之前的人生仿佛完全是空白的。
学的什么功法,用的什么法器,有过什么朋友,谁领着入的仙途,统统查不到。
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才能做到这般天衣无缝。
方衍微微眯起眼。
他的小情人身上,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踏过最后一架竹板桥,方衍找到了凤凰林内建的木屋。
凤凰木枝叶绰绰而展,于晚霞中照了一地碎乱的阴影。
不知为何,何昼月没穿最爱的水蓝长衫,而是着了身玄色外袍,独自一人坐在檐下,长发未冠,只用根玉簪挽在脑后,手中端着个月白色的酒碗在喝酒。
霞光映在何昼月半边脸上,即使这么暖的颜色也让没能线条显得柔和,在无人时,何昼月总是这副样子,仿佛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停留,随时可以抽身离去。
方衍走近了些,酒味便愈发重。
这么烈,多半是埋在重峦殿才未遭难的思愁。
他皱眉道:“病还未好,怎么喝这么多酒。”
何昼月将碗放到一边:“封罪那边怎么样了?”
方衍耐心道:“封罪此次上仙盟是有心找我结盟。”
何昼月:“结盟?”
方衍:“曲殷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妖界不太平,封罪这个妖王德不配位,修为也差那么一点,虽然势力大,位子坐得却并不安稳。”
何昼月:“封罪想拉拢你替他平乱?”
“差不多。”方衍揽过何昼月的腰,将人拉进自己怀中,“你是不是又瘦了?”
何昼月也没挣扎:“除了这个呢,封罪还有别的打算吗?”
方衍的不悦终于浮上表面:“你怎么开始成天为这些费神?”
何昼月将书放到地板上,按着额头晃了晃神:“我不喜欢那个封罪。”
方衍:“昼月不喜欢,咱们就不理会。”
何昼月:“何汐亭还需要封罪治病。”
“你先看看你自己吧。”方衍手上掐了把,叹气道,“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吃药?我听说润元回神医谷翻医书去了,怎么不叫别的医修来?”
何昼月:“别的人还不如他。”
提到润元,何昼月按在地上的手指不由一动。
润元表面上是回神医谷,其实是回垣怆。
今天是他师兄林听继任垣怆掌门的继任大典,而他没有回去参加的资格。
本就满腹心事,身体欠佳,又一坛因黎枝放多而酿制的有些失败的醇烈思愁下肚,刚刚不觉得,现在放松的靠在方衍怀里,何昼月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他强撑着道:“沓神门怎么样了?”
方衍又气又无奈,将人打横抱在怀里,三两步进屋放在床榻上。
他施了个洁净的法术,又拉过被子给何昼月盖住:“脸都红成什么了还想那么多,我看仙盟盟主的位子让给你得了。”
酒劲上头,何昼月意识也开始不清醒起来:“不要,很烦。”
方衍:“不要就睡觉,酒醒之后再操心。”
何昼月眨巴两下眼睛:“天还没黑。”
方衍朝窗外投去一眼,随手一挥,天地间便暗下来:“这下可以睡了?”
何昼月还想再说,唇却被方衍强势又霸道地吻住。
气息纠缠间,脑子彻底成了盆浆糊,何昼月终究没撑住,遂着方衍的意阖上眼,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方衍特地推了剩余的事务来陪何昼月,结果话没说几句,人却喝多睡下了。
他嗤笑一声,反正也没什么事,干脆拿过何昼月放在床头的书坐去桌边,打算在这儿陪一晚上。
两人因为何汐亭的事变得疏远了些,何昼月还有大用,得想法子补回来。
而对何昼月,得来软的。
他随手翻了几页,心中不由升起疑惑。
书是本游记,何昼月从来不看闲书,怎么特地捎来凤凰林还摆在了床头?
凤凰林的木屋不是长住的地方,也没别的书,他只好继续往下看这本。
待方衍将书看到一半,那边何昼月又不安稳起来。
他丢下书走去床边,见何昼月面色是病态的潮红,应该是又发热了,混着酒精的作用,被子都快要无意识地掀到腰际。
得找医修来看看。
方衍将被子重新拉好,转身就要去叫医修,手腕上猝不及防一沉,何昼月紧紧拽着他,口中不清晰地说着胡话:“别不要我。”
昏睡中的何昼月全然没了往日的清冷,就连二人独处时的矜持秉性也没剩下,双眼紧闭,昳丽的面容上满是依恋,叫人一颗心都软下来。
他想起之前何昼月提起的结契成亲。
毕竟跟了自己五十年,给个名分,似乎也没有什么。
方衍将何昼月按回去,即使知道对方听不懂,依旧哄道:“我去叫医修。”
何昼月却是不肯撒手:“昼月知错了……”
“师兄,别不要我……”
方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