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
姜绮一个人狂奔在漆黑的夜色里。
冷寂的、粘稠的、贪婪的黑,把一切颜色一切声音都囫囵吞了下去,只有姜绮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孤零零地回荡在山路上。
……多久了?
她不知道。
冰凉的空气一涌入灼热的肺管,嗓子口就挤出奇异的“嗬嗬”声。她感觉自己宛若一只声嘶力竭的破风箱,连呼吸对疲惫至极的身体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汗水混着血从发梢滴下来,流进眼睛里。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分泌,她什么都看不清。
姜绮竭力睁开眼,在一片模糊中极目远眺,但远处,再远处,视线所及永远是望不到头的黑。
……还有多久?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可姜绮不敢停下。她依然在不管不顾地狂奔,甚至不敢回头,看看那些浮动的火光是否已经追到了身后。
不同于上一个房间中对她没有恶意的透明人保姆,这些村民明显与蒋氏不死不休。她不知道如果自己被村民杀死,结局是房间格式化还是她命丧当场。
姜绮心有预感,答案恐怕是后者。
她必须快点离开这条山路。
这些房间都是海龟汤叙述者的精神世界。如同妻子因为产后抑郁下意识把女儿异化成猫一样,海龟汤叙述者的意识会深刻影响到房间的组成。
所以这条山路并不是的确如此漫长,而是蒋氏潜意识里认为走出这片黑暗难如登天。
她觉得这段路曲折难行,是认为自己不可能从观音庙回村,还是不可能从村里到达观音庙?
观音庙里非常干净,没有血迹,不是蒋氏杀人的第一现场,那个村子才是。
可姜绮到达房间时就位于观音庙。蒋氏最后还是离开了村子,并且很可能是在村民们的疯狂追杀下逃离了那里。
她是怎么离开的?
或者说,蒋氏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才逃脱了村民们的追杀,抵达了观音庙?
只要姜绮搞清楚蒋氏是怎么成功的,她就能知道如何逃离山路,从观音庙抵达村子。
“沈越,”她声音嘶哑,“蒋氏不止一次走这条路,往返于村子和观音庙之间,是或否?”
“是。”
“只有最后一次前往她提着刀,并且砍碎了送子观音像,是或否?”
“是。”
“她‘从村子不可能到达观音庙’的印象不是在最后一次前往中形成的,是或否?”
“是。”
“她认为最后一次前往非常轻易,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是或否?”
“是。”
之前认为不可能抵达,之后又认为咫尺之遥。曾经阻碍蒋氏离开村子的东西消失了。
“蒋氏认为这段距离遥远,是因为村民控制她,不允许她出村,是或否?”
“是。”
“她最后认为这条路短暂……是因为她杀了那些阻拦她的村民,是或否?”
“是。”
找到了。
姜绮把刀从背上取了下来。
蒋氏最终有了来往两地的信心和勇气,因为她不再是过去被控制的自己了。她有力量,能自己杀死自己的仇人,踏上这条曾经以为走不完的路,逃离曾经以为出不去的地方。
因为她有刀在手。
姜绮握住刀柄的那个瞬间,眼前的黑突然散开了。
好像幕布被拉开,明亮的月光重新洒下来,照亮了整条山路。
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发现那个岔口其实就在身后几百米的位置。也就是说,从村子到观音庙,最多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那些疯狂的举着火把的村民也没有再来。在蒋氏的认知里,当她拿起这把杀人刀,就没有人能威胁她。
因为她会杀了他们。
不管多少,她都会杀了他们。
姜绮喘匀了气,握紧刀柄向前几步,眼前是成片的村舍。最前方立着一块石碑,她凑近看了看,上面深深地刻着三个大字。
“蒋家村。”
字是阴刻的,石碑底部有蔓延而上的深绿色苔藓,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她提着刀缓缓走进蒋家村,对它的第一印象就是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观音庙外尚且还有鸟叫虫鸣,蒋家村里却静到毫无人气。风无声地吹动每家每户门前挂着的红灯笼,红光幽幽,模模糊糊地照亮了门户上贴着的春联。
姜绮凑过去看,看见两行被雨水糊开的大字:
“夜来金星入玉体,晨时童子摇篮中”。
抬头一看,横批:“菩萨驾临”。
她又去看下一家,写的是“天赐麟儿全家乐,户迎贵人满堂辉”,横批“喜得贵子”。
再下一家,是“玉帝乘龙临凡世,观音驾云送子来”,横批“得偿所愿”。
童子,贵子。
蒋家村求的都是男孩。
这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村落,畸形到了过年时贴着的春联写的都是求子。
这样极端的想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姜绮不敢细想。
她只是条件反射地张望,看见层层叠叠的屋舍后露出来的那道塔尖的那一刻,她清楚,她的担忧成真了。
女婴塔。
女婴塔原来叫弃婴房,一开始只是用于扔畸形、病逝婴儿的平房。后来随着重男轻女思想的不断加深,越来越多健康的女婴也被活生生地丢入。为了阻止她们爬出来,房子越修越高,最终成为了一座座耸立的高塔。
被丢弃的女孩多到改变了塔的名字。
而这座女婴塔高到离这么远都能看见,不知道多少女孩死在了那里,死在了自己亲生父母的手里。
姜绮看向了手里的刀。
蒋氏恨到杀人的原因是她的女性亲属,比如女儿或者侄女被丈夫之类的家人强行丢入女婴塔了吗?
她看向面前密密麻麻的屋宇,似乎每一栋都长得一模一样,当务之急是找到蒋氏的家,获得更多的线索。
蒋氏身为女性,能一刀砍了送子观音像的女性,必然厌恶蒋家村去女留子的风俗,所以她家的春联内容很可能不是求子。
其次……
姜绮摸了摸那把刀。在厚厚的血垢下,有一道长而清晰的血槽,放血用的。
农村,半月形长刀,血槽。
这是一把杀猪刀。
蒋氏家以杀猪为生。
她家可能有猪圈,庭院里有悬挂的猪肉和杀猪解猪用的木桌木桶。
姜绮挨家挨户地看,终于在村子的角落发现了一户特别的人家。
这家的春联贴的是“太平居有后,安乐福无涯”,横批“平安顺遂”,是一对在蒋家村非常罕见的求平安的春联。
她从木门门缝里看去,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庭院,放着一张很大的长条形的木桌,桌面的木料好像被什么东西浸过,颜色深到发黑。
家家户户贴春联,房间的背景是春节前夕。这时候农村杀年猪的很多,杀猪匠的工作也最繁忙。
忙到桌子被猪血染色也不是不可能。
姜绮伸手一推,门居然应声打开了。
她愣了愣,用力推了推旁边屋子的门,却没有推开。
……也是。
她现在就是蒋氏。蒋氏自己回自己的家,难道还不给她进去?
蒋氏的家不大,院子也只有十几平米,作为杀猪匠这样以院子为主要工作场所的职业来讲,有些过小了。
推门进去空间更是狭小。没有客厅,一进门就是堆满了东西的卧室。卧室后面是厨房,房子外面还有一间简陋的土厕。
她家的生活条件很糟糕。
卧室大约有七八平方,是整座屋子里最大的房间。一张木板床,一个柜子,两把椅子和一张木桌就是全部的家具。
姜绮打开柜子翻了翻。里面的衣物颜色都很暗淡,无法从款式分辨男女;衣料也偏薄,每一件看上去都浣洗过非常多次。
她把衣服一股脑全部掏出来,平铺在床上,很快发现了异样。
这些衣服都是差不多的尺码。
姜绮自己身上的那套上衣大了一码,裤子小了一码,而柜子里所有的衣服都在她身上这两件衣服的大小区间里。
而姜绮,或者说蒋氏身材瘦小,只有一米六出头。就算比她的尺码再大一码的衣服也不是一般男性可以穿的。
她家没有男性?
可杀猪匠在农村一般是男性从事的职业。
姜绮跑到厨房,水槽前有整间屋子唯一的镜子。镜子前还摆放着杯子和牙刷,显然这里就是日常洗漱的地方。
她仔仔细细地翻了翻,没有找到剃须刀,甚至连刀片都没有。
这家真的没有男性。
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才发现蒋氏的食指第二关节和虎口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她把那把刀拿在手上,这些位置就刚好受力摩擦。
“沈越,蒋氏是一位女性杀猪匠,是或否?”
“是。”
在蒋家村,一位女性杀猪匠必然是倍受歧视的,这也可能是她暴起杀人的原因。
更何况,从衣着来看整间屋子里只有一名年轻女性的生活痕迹,蒋氏很可能是独居,她如果没有丈夫,她的职业就大概率是继承自她的父亲。
未出嫁的女儿应该与父母同住,可蒋氏似乎不同。姜绮在厨房里找到了很多做好的花馍,蒋氏一个人是吃不完的,她大概是想做好了送给父母,但还没有送出去,事情就发生了。
但……在蒋家村,会存在这么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嫁人,甚至在独居的年轻女性吗?
按照这个求子的劲头,当地女性十几岁就嫁人,甚至出现童养媳都不让人惊讶。
她为什么没有嫁出去?
她有什么连渴望孩子渴望到疯魔的蒋家村人都无法接受的缺陷吗?
姜绮的第一反应是找病历,但她高估了这个村子的医疗水平。她找遍了整个屋子都没找到任何和医保卡病历本相关的东西。
蒋家村闭塞而落后,不存在这么先进的东西。
她又去厨房翻了翻,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有空荡荡的米缸又一次告诉她:蒋氏真的很穷。
明明是杀猪匠,过年的时候最富,怎么会穷成这样。
她一面在厨房翻找,一面有清亮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泼了她一身的银光。
姜绮动作一顿。
极亮的月光把她的双手照得清清楚楚,也照见了问题所在。
蒋氏双手都是断掌纹。
断掌纹的女人,克父克夫克子,天生白虎星。
她命太硬,不是没人要她,而是蒋家村迷信过头,没人敢娶。
凉得像水的晚风随着月光从大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姜绮心里对蒋氏的同情被风吹凉了一点,她慢慢走过去,想要把窗关上。
“吱呀——”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姜绮猛地抬头。
“吱呀——”
她看见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槐树,从这面窗户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槐树一根向下弯曲的枝丫。
那里挂着一架秋千。
“吱呀——”
姜绮清晰地看见月光下秋千和槐树的影子互相交错,在地上画出几道斑驳的,流动的黑印。
好像秋千的影子上坐着什么,但看秋千自己,上面又空空荡荡。
风停了。
厨房和后院是通的,她刚打开门想出去查看,就又听到一声轻响。
“吱呀——”
是那架空秋千在一片冷凝的寂静中瑟缩着。
晃,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