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交线索:蒋母的头发。”
“关键线索:谢负青的长发。还原进度:68%。”
谢负青。
蒋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她姓谢,叫谢负青。
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谢负青,就是背负着青天向前走,一直走到太阳底下的意思。
这是一个从名字开始就被深深爱重的女孩儿。用《逍遥游》中鲲鹏南飞的典故取名,她不仅仅是被爱着的,还应当来自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理应拥有幸福的过去和光明的未来。
可这样的一个人,最后却被牲畜不如地锁在猪圈里。
锁在无论怎么伸长脖颈都看不到阳光的地方。
“有时候总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把手伸向大山。我以为自己能把她们拽出去,没想到却被他们拽了进来。”
背景音在姜绮耳边响起,是谢负青的口吻。
“那时候爸爸妈妈都劝我,说支教是一条去了就回不来的路。我说不是的,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是人与人之间相对的助长。我多走一步,让大山里的她们就能少走一步。”
“这一步只能由我开始……因为我还有退路。”
“她们从出生起就退无可退了。”
“但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走的那一步没有让任何一个她走出泥潭,甚至现在,连我自己都陷在了里面。”
她的声音明明是平静的,但却透露出苍白的绝望和悲哀。
“我和她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姜绮叹了口气。她觉得早已半透明的手指都好像随着谢负青的叙述发麻发烫。
一个理想主义者,现实对她最大的惩罚就是一事无成。
但它似乎对谢负青还要更残忍一点,它不仅要她跪下,还要让她挺直了腰杆却又奴颜婢膝地看着自己的理想碎成渣渣,成为被他人茶余饭后调笑的谈资。
“喏,你看,老蒋家那个以前是支教老师,多风光呀……现在也不就那样。”
也不就那样。
还原进度还差32%。
姜绮默默地把那撮头发擦干净,捋直捋顺,夹在那本笔记本里。她想,就算不喜欢,谢负青也怀念着这个地方。
她一共翻出了五个铁环,一大四小,刚好够捆住四肢和脖颈。
谢负青就是被这么四仰八叉地捆在这里,甚至隔壁的猪看上去都可能比她体面。
姜绮摸索着那堆稻草,突然从中摸到了一个光滑的硬物。她把它拿出来,那是一颗小小的,象牙白色的陶瓷一般的东西。她继续寻找,又找出了四五颗,都大小接近,坚硬无比。
这是什么?
她把那些白块捡起来放在一起,借着油灯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突然毛骨悚然。
这是几颗牙齿,人的牙齿。
姜绮突然想起来她为什么要调查谢负青,因为蒋氏说村子夺走了她的母亲。谢负青已经死了,但她是怎么死的?
她看向那个猪圈。
很少有人知道,猪也是会吃人的。
猪是真正的杂食动物,既能吃素,也能捕猎吃肉,它们的身体能完全适应肉食中的细菌和寄生虫,强大的咬合力和消化能力可以轻易地咬碎并处理骨骼。
谢负青遇害的那日恐怕就是这样。或许是蒋父忘记喂猪了,也或许是单纯的猪对这个被锁住的女人感到好奇,于是它向她咬下了第一口。
她被铁链束缚,没有也不可能做出反抗,只能徒劳地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
人血染红了猪的鼻子……
但它知道了人肉的香。
那天可能全村人都听到了她绝望的嚎叫,可没人放在心上。谢负青是个疯子,在蒋氏的口中她经常性歇斯底里。他们只会认为她又发疯了,可能还嘲笑几句蒋父的管教不严和她的不顺从不识抬举,没人想得到事实会是这么残忍又离奇。
她被猪吃掉了。
姜绮看着角落里那一堆稻草,这里面的几根头发几颗牙齿,其实就是谢负青全部的遗骸。
因为她被猪吃掉了。
她低头,把这些一点一点用手搂起来,跑出了蒋父家的门。
她一路跑,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在不要命地飞奔,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蒋氏家的门。
姜绮徒手刨开湿润的泥土,把那些残骸埋在了槐树下。她拔了旁边的一小丛野花种在那个小土堆上,这样谢负青头上悬挂着她未出世的孙辈的秋千,身边也开着她成为了杀猪匠的女儿精心侍弄的野花。
这是个好地方吗?
姜绮不知道。
但入土为安。或许什么时候这里能再下一场雨,雨水把谢负青的灵魂冲走融化,变成水的一部分,她便能随着水循环,像她名字里那只阻断云气背负青天而行的鲲鹏一样,挥挥如云的翅膀,回去梦里的家乡。
“沈越……蒋氏知道谢负青是被猪吃掉的,是或否?”
“是。”
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可能透过门缝看见了一切。她可能挨家挨户地哭自己的母亲被吃了,哭谁能来救救她,谁能来救救自己,也可能被人一脚踹出门去还要骂一声晦气,说她是疯子的女儿小疯子,鬼才信你。
恨意在那一刻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蒋氏成为杀猪匠,有童年目睹母亲惨剧的缘故,是或否?”
“是。”
被猪吃掉的母亲的女儿成为了杀猪匠。这不是个光彩的职业,甚至每次手起刀落都能想起她的母亲,但蒋氏想,这大概算一种报复。
子女向子女的报复。
姜绮突然感觉有些冷,还有些累。这个故事太复杂也太悲哀,一眼觉得悲惨的是蒋氏,后来才知道以蒋氏为中心,每个她都有自己天大的不幸。
“沈越,这一周目还有多久?”
“十七分钟。”
时间不多了。埋葬谢负青的遗骨浪费了很长时间,但再来一次,姜绮也会选择这么做。
她拿好蒋氏的刀,把那本很可能是谢负青而非蒋氏的笔记本放在心口的暗袋里,出了门。
她要去找谢负青支教的学校。
线索和线索之间都是关联的。谢负青这一条线索不会只是对蒋氏背景的补充,她应该还有更大的用途,比如开启一个新场景。
乡村学校最好找的就是操场和国旗的旗杆。但姜绮已经来了将近两周目,逛遍了全村,对于这么有记忆点的地方却毫无印象。
蒋家村的乡村学校不是学校,或者说,它应该是被后期改造成的乡村学校。
那姜绮寻找的主要目标就成了蒋家村最大的那间屋子。这村子求子求得这么疯魔,单说男孩就绝对不少,屋子不大一点学生都坐不下。
她在村子里提着刀找了半天,终于在沈越“还有十分钟!”的提示音下,推开了学校的门。
比起学校,这间屋子其实更像是祠堂。它比蒋家村一般的民宅规模大,质量好,用料讲究,有十数根顶梁柱支撑,上面细细描画的金文稍微有些掉色,也不妨碍它与其他建筑相比格格不入的金碧辉煌。
要不是墙面上的确挂着一面大大的黑板,屋舍里也整齐地排放着二三十套桌椅,真的很难猜出它的真实用途。
该说真不愧是培养小金疙瘩的地方吗?
可真用心啊。
姜绮嘲讽地笑笑。
“还有九分钟。”
是沈越在她耳边说。
她点了点头,推门而入。在那个刹那,黑板上居然突兀地出现了几个字。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耳边传来清楚却刺耳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用指甲用力地抓挠黑板,又像野兽在拿坚硬的骨头磨牙。
是透明人老师在写板书。
这个老师身量很高,黑板上字迹的高度在一米六五左右,应该在胸口偏上一点点的部位,所以老师的身高保守估计也有一米八五,应该是位男性。
他每写一个字,姜绮就看到桌面上平摊好的那些书本突然动了动,木制铅笔从笔袋里飞出来,在空中悬空,纸面上就出现几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姜绮凑过去看,写的也是“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看来是在上课。
她在原地没有靠近,怕触发如同第一个房间碰到透明人保姆时的那种寒冷,影响行动能力,只是侧着耳朵听祠堂里的学生刷刷刷地落笔。
里面好像夹杂着一道奇怪的声音。
不像黑板上的那么尖锐,也不像铅笔发出的那么细碎却连贯,这道声音一顿一顿的,毛毛躁躁,细而弱,听得让她牙痒痒却又心生好奇。
姜绮抱着那把刀绕着课堂走,找声音的源头。
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要随时做好自杀格式化的准备。
“沙沙,沙沙……”
那道声音持续地响,混在乱七八糟的声音里面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听节奏来看似乎比大部队写字的声音慢上几拍。
“沙沙,沙沙……”
她循声来到教室外,一扇轩窗下。那里紧靠着祠堂的外墙,姜绮伸手拨开墙根的杂草,发觉这里正对着一个小小的狗洞,按大小来看,足以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孩儿偷偷钻进来。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祠堂里面的写字声也停了,这道声音顿了顿,也停下了。
姜绮点着油灯蹲下去看,墙角那里有一行娟秀的蝇头小楷,被削尖的木棍一类的东西细细浅浅地刻在石灰墙上。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她猛地从暗袋里掏出那本笔记本,把它和笔记本上的自己一对比,便瞬间寒毛竖起。
因为这是同一人的字。
蒋氏身为女子进不来祠堂,谢负青已死,蒋平安未曾降生便死去。
那么这行字,这行继承了她们风骨和写字习惯的《弟子规》……
到底是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