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否……算得上死而无憾呢?”
蒋薇薇凄厉的质问犹在耳畔。
姜绮想起了蒋莱,也就是蒋氏那把被砍出了豁口的杀猪刀,想起了猪圈里残缺的谢负青的牙齿,想起了未出世的蒋平安的秋千。
她很难违心地告诉蒋薇薇,你死而无憾。
这个未来一点都不光明,历经苦难你们走到这里,会不会觉得不值、不甘、不忿,还是已经分不清这种被辜负到底是不是苦难的一部分。
会不会觉得,苦难其实没有终点。
姜绮不知道。
她沉默着把谢负青给蒋薇薇的寄语翻过来,看到上面有一朵用红色蜡笔画出来的小花,半圆形的花瓣绕着嫩黄的花心转了几圈,描摹出碗状的、极其对称的弧度。
红山茶。
但这个幼嫩的笔触,看着异常熟悉。
她在脑海里搜了搜,发现这正是蒋莱绣在自家窗帘上的图案,只不过颜色不同,窗帘上绣着的是白山茶。
观音庙到蒋家村的山路旁也种着大片大片的红山茶,花落一地,凋零得很凄凉。
这种别称断头花,以“失我者永失”著称的刚烈品种,在这个村落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联想到蒋薇薇口中“像传播瘟疫一样传播知识”的行动方针,姜绮刷得一下站起来,跑了出去。
山茶可能是一种标志。
她挨家挨户地查看村舍的墙角。蒋家村大部分屋舍都是石灰墙,相对较软,用尖锐的硬物就能留下划痕,很适合做标记。
蒋家村一共五十七户人家,有十八户的墙角有一模一样的山茶花。
它们的位置都很隐蔽,有的藏在杂草后面,有的躲在阴暗的墙角,上面虚虚盖着一层青苔。姜绮也不知道是否有遗漏,她只是粗粗地看过,就已经找到了这么多。
她用杀猪刀连着砍开了四户有山茶的人家的家门,通过对生活用品的检查,找到了这些家庭的共同之处。
他们都有女儿,十一二岁左右的小女儿。
姜绮又砍开了一家没有标记的屋子,这家就没有年轻女孩儿的用品。
标记,山茶,女孩。
“沈越,蒋薇薇的……”
“还原时间剩余十五分钟。”
姜绮被沈越突如其来的提示音打断,愣了愣才继续开口:“蒋薇薇的计划在她死去之后还在生效,蒋莱接替了蒋薇薇和谢负青的职位,负责暗中教导村子的女孩,是或否?”
“是。还原进度:85%。”
“山茶花是她们的标记。有山茶花的人家说明有偷偷学习,想要逃离这里的年轻女孩儿,是或否?”
“是。”
姜绮一边问,一边继续检查石灰墙,想要找出遗漏的山茶标记。
“她们最后成功逃离了蒋家村,是或否?”
“否。”
她们失败了。
所有山茶都没有开放就一整朵一整朵地凋谢了。
姜绮拨弄杂草的动作一滞。她下意识伸手用杂草盖住新找到的标记,才僵硬地站了起来。
或许是蹲太久了,她眼前发黑,手脚冰凉,缓了半天才重新找回视野。
……哪里不对?
她突然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向眼前这间有山茶花标记的屋子。
破旧,狭小,从门口可以隐约看见后院老槐树的枝丫。木门大大咧咧地敞开着,欢迎她这个久别重逢的客人。
这是蒋莱的房子。
但……蒋莱家,哪里来的十一二岁的小姑娘?
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蒋莱……蒋莱只有蒋平安一个孩子,是或否?”
“否。”
姜绮跑进去。单人床,一套洗漱用具,一双拖鞋,这里只有一位女性生活的痕迹。
那如果,这间一居室不是蒋莱家所有的房间呢?
她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层高,又退出门外看了几眼,一对比,发现至少存在一米的空隙。
这里有一个隐藏的阁楼。
“还有十分钟。”
“嗯。”
姜绮草草应了声,飞快地爬上后院的梯子。它轻轻靠在房屋角落,她本以为这是随手一放,梯子的作用是暗示蒋莱自己做了给蒋平安的秋千,现在看来不仅如此。
她一把掀开房顶那层薄薄的铁板。
房间内的空间本就逼仄,但阁楼更是狭小至极,进入其中必须低头弯腰膝行,非常吃力。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姜绮尝试整个人缩在阁楼的床铺上,发现居然非常合适,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屋顶上悬着的杂物。
“六分钟。”
她噔噔噔地跑下来,躺在屋里那张床上,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东西,失败了。这张床头柜的位置根本不符合蒋莱的身高和臂长,它的主人会比她更高挑。
蒋莱实际上不住在屋内,她住在阁楼上。
所以……
“蒋莱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大女儿,是或否?”
“是。”
“蒋莱很爱她,让她住在屋内,把她养得比自己更好,是或否?”
“是。”,沈越轻轻开口:“三分钟。”
“好。”
姜绮一边回答,一边一刀下去,非常利索地朝手腕狠狠一砍,骨肉瞬间分离,像一块被斩开来的排骨一样,滋滋地向外冒血。
疼痛宛若一个迎面而来的耳光,扇得她眼前发黑。
这么深的伤口和巨大的出血量,三分钟足够她死得透透的。
但短时间的大出血让她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姜绮只好将就着靠在蒋莱家的墙角,那朵小小的山茶旁边,一边看鲜血从手腕上的豁口不断流出来,一边整理思路。
这点时间也不要浪费了。
整间房间的逻辑到这里已经大致完善了。
蒋家村风气诡异,女性地位极低。支教老师谢负青为此不顾阻拦来到蒋家村,想要通过教育改变蒋家村女性的命运。
可她的行动失败了,自己沦为了被侮辱的女性的一员,被强迫生下了女儿蒋莱。
谢负青的学生蒋薇薇不被允许读书,但在谢负青的帮助下,她一直在接受教育。
蒋薇薇通过暗地里联系其他被困的女性,以女性和女性之间的互助传播知识,从而帮助更多蒋家村受害的女性。
蒋薇薇也失败了,她被迫早早嫁人。甚至根据她“我是否死而无憾了呢?”的质问,蒋薇薇没过多久就死于非命了,以她为中心的第一代山茶计划随之破产。
但……蒋莱,谢负青的女儿,蒋薇薇的同学和朋友,接过了她们的担子,开启了第二代山茶计划。
蒋莱也经历了被迫出嫁,被婆婆虐待导致流产的悲剧,但山茶计划并没有因为她的苦难被终止。蒋莱和姜绮暂不得知名姓的大女儿艰难地维系着这个计划,期待蒋家村被压迫的女孩儿能获得新生。
但整件事仍存在很多逻辑缺口。
第二代山茶计划已经有了比较大的受众。有很多女孩儿参与了进来,读书识字。
蒋莱的计划是相对平稳顺利的。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她一夜之间崩溃,突然提起刀,从温和的教育改革走向了激进而罪恶的杀戮?
导火索在于她的大女儿吗?
还有那个在蒋莱的时代偷偷听课的女孩儿,她到底是蒋莱的大女儿还是那个蒋薇薇肚子里的孩子?
姜绮不知道。
“姜博士,还有一分钟。”
沈越的声音像一阵软软的风,突然在她的耳边响起,姜绮徒劳地张了张嘴想回应他,干渴的喉管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蒸干了,连眨眼都觉得干涩刺痛。
失血过多。
眼前越来越黑,四肢越来越冷,姜绮好像一只木偶僵在原地,缓缓失去了意识。
……
整个小臂都半透明了。
三次格式化的代价真的很大。
姜绮叹了口气,身体还残留着失血的眩晕和失温。她提着刀下意识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想回蒋家村。人都已经走出了观音庙的庙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整座观音庙。
它的墙壁也是石灰质地,如同蒋家村的屋舍一样柔软,方便刻印。
而且观音庙作为蒋莱故事的终点,对她而言必定是很重要的,与山茶计划同等的重要。
所以两者是否有所关联呢?
她摘下门边的一盏油灯,绕着整个小庙转了一大圈。
……没有。
姜绮皱了皱眉,提灯回庙,又检查了一遍庙内。
每一堵墙都被她仔细地照过,木门,木桌上也都没有刻痕。连木桌上盖着的那一块红布都被她掀开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过,一无所获。
是她的设想错了吗?
姜绮突然想起了那本笔记本。
那本在蒋莱家正屋发现的,用透明胶带黏在床板上,藏得格外细致的笔记本。
有着谢负青字迹的笔记本。
当时沈越给的提示音是“‘她’的笔记本”。
是“她”这个代称,而非任何一个名字。
“沈越。”,她把笔记本从胸袋里掏出来,里面甚至还夹着前两周目找到的谢负青的长发:“这本笔记本属于谢负青,是或否?”
“是。”
“这本笔记本属于蒋莱,是或否?”
“是。”
“这本笔记本属于蒋薇薇,是或否?”
“是。”
“这本笔记本属于蒋莱大女儿,是或否?”
“是。”
那就对了。
为什么这条关键线索的前缀是“她”而不是任何一个人名,因为对自由的向往本来就是这些女孩儿代代相传的。笔记本作为载体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就像自由不该被独占。
自由属于每一位女性。
“笔记本是被蒋莱大女儿藏在床板下的,是或否?”
“是。”
既然是这样的藏匿习惯……
姜绮看着那张木桌。
木桌很矮,只够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区区蜷缩进去。
她把整张木桌翻过来,油灯的光很暗,把背面斑驳的木纹照得混乱一片。
姜绮本以为会在上面找到一朵小山茶或者另一本黏好的笔记本,但凑过去一看才发觉,上面根本没有木纹,那些斑驳的痕迹都是字。
血字。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血字。
歪七扭八深深浅浅,每一个都像是用指甲硬生生磕出来的,带着深深的血痕,好像一个个垂死挣扎的人影,随着摇动的灯火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姜绮头皮发麻,连沈越的提示音都好像被巨大的震撼和痛苦蒙上一层纱,朦朦胧胧地响在耳畔:
“关键线索:蒋椿的归处。还原进度: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