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靳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榻上人的额头,又见她一张脸透着不正常的粉红,额发濡湿,人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似觉得他的手清凉,昏睡中的娇儿竟主动凑了凑,将整张脸都贴在了他的掌心里。
戚屿柔从未主动靠近过裴靳,此时虽是昏睡之中,这样的行为也让人生出旖旎情丝来。
裴靳脱了外袍躺下,将戚屿柔拉进怀中,鼻尖闻到她身上特有的香,亲了亲她的发,低声道:“柔儿妹妹莫怕,往后这宅院不会再让歹人进来。”
他知道那两个黑衣人是冯太后派来的,他说的歹人便是冯太后。
六岁时,他得了一只猫儿,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是他在皇宫墙缝里救出来的,那猫儿瘦瘦的,胆子小小的,看见了生人便浑身颤抖得厉害,可怜得紧。
他将自己不多的吃食分给那小猫儿,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团团,同它常常在无人的冷宫里追逐玩耍,将那团团当成自己的小伙伴,时日久了,那小猫儿也认他做主人。
只是后来一日团团病了,上吐下泻还吃不进东西,裴靳被先帝和冯太后所厌弃,饭食都时常是馊臭的。
大兆的嫡长子,就因被相士断言是祸胎,要刑克六亲,就被扔在角落里自生自灭,便是宫中的奴才都能随意欺辱他,这事说了谁能信?
可偏偏是裴靳亲身经历过了的。
那时他自己病了尚没有药吃,他的猫就更不可能有药吃,可团团的情形越来越不好,他只能抱着那瘦弱的小猫儿到处去求,求宫婢求内监,求他们给团团弄些药吃,可换来的只是一顿嘲笑欺辱罢了。
最后他实在没法子,虽知冯太后厌恶他,却也只能抱着团团去冯太后寝宫,想求那位生下他的贵人开开恩,救救他的团团。
可宫婢内监不许他进,他只能跪在宫外求,不停磕头,不停求告,他不知磕了多少个头,不知说了多少求告的话,没见到冯太后,大雨却倾盆而下。
怀中团团的身体越来越冷,他从猫儿浅蓝色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狼狈、无助,像是个无父无母的乞儿。
团团终于凉透了,渐渐开始僵硬,他抬头看向漫天的雨幕,无边无际的黑暗,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出生。
三岁到六岁,他一次次迷茫,一次次绝望,可总算还有崔嬷嬷关怀他,虽然崔嬷嬷人老了不中用,给他缝补衣服总是忘了将针取下来,去要来的饭食总是馊臭的,可崔嬷嬷对他很好的,会给他讲驴唇不对马嘴的故事,会在他生病时抱着他,用粗糙的大掌抚摸他的头,说:“琛儿最乖,琛儿睡吧,醒了病便好了。”
但是在这个雨夜,他偏又较上了劲,想看看那位生了他的贵人,到底会不会见他。
他抱着团团僵硬冰冷的身体,倔强跪在那冰冷的砖石上,等着冯太后见他。
从天黑到天亮,那雨水将他从里到外淋透,他冷得浑身打颤,可依旧倔强跪着不肯走。
宫婢内监从他身旁路过,却仿佛没看见他一般。
这座皇宫无视他的存在,无视他的痛苦,无视他的可怜。
冯太后终于出来,盛装华服,宫婢内监打着仪仗,她抱着他的弟弟裴肇,一个三岁的粉团子,穿金戴玉,花团锦簇,同他身上补了又补的乞丐衫天差地别。
冯太后路过时,他抬头,女人美丽的眸中是浓浓的厌恨,她对怀中的裴肇道:“好肇儿,离那脏东西远些。”
自此裴靳彻底冷了心肠,再不踏足冯太后寝宫,只与崔嬷嬷相依为命。
后来崔嬷嬷也死了,他心中最后的人性也几尽泯灭,他决心要爬上那众人仰望的位置,鬼蜮伎俩,心机手段,做一个玩弄别人命运的贵人。
怀中戚屿柔动了动,锦被之下,她的脚柔软小巧,两人的裸足相抵,竟生出几分缠绵亲昵之意。
如今他又有了一只“狸奴”,弥补他心底那片荒芜,自然要护得好好的,养得好好的。
天快亮时,戚屿柔终于退了热,只是人尚未清醒,昏迷之时梦呓几声,也都是“娘亲”、“小妍”、“哥哥”、“欺负人”之类的胡话,又发音不清,裴靳也未放在心上,只是那声“哥哥”却叫得他心里发痒,软糯糯、娇滴滴的一声,再冷酷的人也要软上三分。
他虽知那声“哥哥”不是叫他的,但既是对着他叫的,他听一耳朵总是没什么。
他早晚会让她心甘情愿叫他哥哥。
因要回宫上早朝,裴靳天未亮便起了,芳晴伺候他更衣后,低声请示昨夜潜入的两个黑衣人该如何处置。
“是宫中的侍卫吗?”
芳晴按住心中的惊讶,道:“是,身上还带着……慈安宫的腰牌。”
“交给承喜,我带回去有用。”说完,裴靳又转头看了看床榻方向,道,“一会儿再让人去请孟岐过来,太医院那边我已让人给他请了长假,治好她之前,孟岐都不必去太医院了。”
今日的紫宸殿,皇帝少了平日的温煦,威压沉沉,让人直不起脊背来。
众人正在议事,忽有慈安宫的内监急急寻来,说是有人在慈安宫内,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自戕了,太后娘娘被吓晕了。
文武百官闻此消息皆震惊不已,皇帝也很是焦急,忙散了朝往慈安宫去了。
到达慈安宫时,那太医院的当值太医也来了,诊了脉,开了药,又叮嘱服侍宫女注意事项,便退出了寝殿。
裴靳坐在冯太后床边,神色淡淡,片刻之后,冯太后悠悠转醒。
她睁眼看见裴靳,正要怒斥那内监大不敬冲撞了她,转念却又闭了嘴,只道:“你来了。”
“母后病了,儿臣自然要来瞧瞧。”他道,眸中并无关心之色,反而笑道,“母亲也是的,那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内监,是不堪用的,若用了便是个死棋了,该在重要的时候启用才是。”
“你……你都知道了!?”冯太后惊讶出声。
明禄是在她面前自戕的,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她的裙摆之上,吓得她当场惊厥。
“是我让明禄来找母后的呀。”裴靳眼中生出一抹冷笑,他替冯太后掖了掖被角,声音退去了最后一丝温度,“母后派去查儿臣的两个侍卫,我也给母后送回来了,只是昨夜他们伤了喉咙和手,日后只怕是说不了话,做不来差事了。”
冯太后悔恨交加,她忍着惊惧想去握裴靳的手,却被他躲开,只得强词夺理道:“我这都是为你好,那狐媚子将你勾得日日出宫寻她,长此下去怎么是好!你是皇帝!你要为了皇家的颜面着想!”
“儿臣的事,母后日后还是莫要管了才是。”裴靳凤目微敛,唇角带笑。
冯太后自然又想起了崔嬷嬷和舒桐,心中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面上血色退尽,唇瓣颤抖:“我当时……我都是……”
“母后是庆元王府嫡女,身份尊贵,视人命为草芥,可崔嬷嬷陪了儿臣整整八年,她年老昏花,用自己的旧棉衣给我改新衣,上面总带着忘摘下来的针,可那已经是儿臣唯一能御寒的衣物了。”裴靳说话时,眉眼平静似湖水,“说句不好听的话,儿臣觉得她比您更像一位母亲。”
面对这样的裴靳,冯太后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先帝,他甚至比先帝更加的冷酷,他们父子都弃她如蔽履,让她如何不恨,她忽然暴起,指着裴靳鼻尖怒骂:“别总拿崔嬷嬷和舒桐堵我的嘴,你和他一样!都是没良心的种子!他独宠那贱人,你又在外面养了狐媚子,她到底是哪家的女儿?是不是那见不得人的贱籍女子!”
裴靳闭了闭眼,忽然觉得十分无趣,他起身理了理衣袖,道:“稻积城传回消息,冯绍安行军途中克扣军饷,士兵激愤,才到稻积城,他便被几个士兵打晕绑走了,如今已被送给了夷狄首领浉陀晟,浉陀晟要十万两白银才肯放人,母后若有精力,不如多想想怎么救回小冯世子才是。”
“什么?”冯太后乍听此言,只觉人都要坐不住,她厉声道,“绍安他是你舅舅的独子,无论如何都要将他救回来才行!不就是十万两,给他们便是!”
“父皇多年来大兴土木,国库实在空虚,一时间凑不出十万两白银,不知浉陀晟那里会不会等。”
冯太后一下子急火攻心,人已歪在榻上,口中还说着:“救他……”
裴靳将太医叫进来,道:“太后娘娘的病你要好好调治,不管什么名贵的药,宫中有的还是没有的,尽管用,千万要将人治好了才是。”
那太医唯唯应诺,又是一番诊脉开药,慈安宫里的人忙活得倒仰。
晚些时候,冯太后终于醒过来,叫来童永福询问冯绍安的消息。
童永福面色如土,道:“稻积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冯世子确实被手下的士兵绑了,如今落在夷狄首领浉陀晟手中,那边说若是十日之内不送十万两白银过去,便要将冯世子的头……砍下来丢在稻积城门口。”
冯太后闭了闭眼,苍白着脸色强撑一口气:“庆元王府可有传什么话过来?”
“宝琼小姐两个时辰前来见您,可您昏睡着,她便先回王府了,至今还没有什么话,想来是王府那边也乱成一团了。”童永福虽这样宽慰冯太后,心中对冯宝琼却十分不满,她住在这慈安宫有一段日子了,冯太后对她简直是千娇百宠,如今太后急病,她说走便走,哪怕等半日,待冯太后醒了再走呢?
冯太后浑身沉重,头痛欲裂,道:“你派个可信的人去庆元王府,问问那边怎么说?”
“娘娘……”童永福跪下重重磕了个头,“皇上今日所为,已是给娘娘留了体面,窥探皇上私隐,还派人打探皇上行踪,这可是死罪啊!如今事情暴露,皇上似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娘娘何苦还要派人去庆元王府,且看看情形再说罢!”
冯太后身子抖了抖,摔回到被褥之上,她气喘良久,才总算松了口:“罢了,再等等。”
此时别院内的戚屿柔也终于清醒,芳晴服侍她喝了汤药,孟岐又来把了脉,说是已退了热,只再用几服安神镇定的药,便无大碍了。
芳晴送孟岐出来,低声询问:“主子看重姑娘,若是回来,定会问姑娘病情,还请院正据实相告。”
“确实无碍,只是这位姑娘身底子弱,便病去如抽丝……”孟岐欲言又止。
“院正但说无妨。”
“此次受惊倒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这位姑娘心思郁结,虽暂时看着没什么,只恐长久下去,要坐病的,那时可就彻底伤了根本。”
晚间裴靳回来,果然问戚屿柔病情,芳晴便将孟岐的话一一说给他听,裴靳神色微动,却未说什么便上了楼去。
转头芳晴看见承喜,见素来笑面相迎的人哭丧着一张脸,不免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承喜动动唇,拉着芳晴往旁边挪了挪,才压低声音道:“主子今日心情极差,一个小太监奉的茶凉了,便被骂了一顿,打发到旧书库吃灰去了,我也挨了好一顿责备,还有一顿板子记在账上欠着呢。”
好在明禄救治后还是留了一口气,承喜得了裴靳的准许,将人暗中送出宫去,也算是保住了一条贱命。
裴靳平日随和,即便宫人有错处,也不会重罚的。
芳晴本是想对戚屿柔好,希望主子听了这话能多关怀些,如今却有些忐忑,只恐因他今日心情不佳,迁怒在戚屿柔身上,一时后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