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康娘是定东县的冯家的媳妇,冯康娘前二十年的人生经历和普通的定东县女人一样剽悍。
小时候和小男孩一起上山下河,会用弹弓打鸟,会下河捕鱼,还能爬树掏鸟窝,属于看见菜花蛇也要捉回家煮蛇羹吃的野丫头。
结果她嫁到冯家之后,定东县的一系列的灾难将她的家打得支离破碎,从还算富裕的猎户,变成了被强行迁徙到安定郡中的灾民。
从昨天上午就开始迁徙,一直到第二天上午,这一路上不允许停下,一些人本来就虚弱,再加上这一整天的步行,一些人直接就死在了路上。
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身影,冯康娘一边麻木地前进,一边吃着自己提前准备的饼子,嘴中喃喃道:
“老冯啊,这是来救咱们的,还是来杀咱们的啊。”
没有水,冯康娘就在路上抓把雪吃。
雪一点都不解渴,吃完嘴还被冻得发麻,牙冻得生疼。
但是多年在山林生活的冯康娘知道,人可以短时间不吃饭,但是不能没有水。
饼子硬得像是在啃石头,嚼碎后粉化的麦粉快速吸收着口腔里的水分,没有被嚼碎的饼块划的嗓子疼。
冯康娘又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水咽下去,说不清嗓子是更难受了还是舒服点了。
路上白花花的雪照得眼睛疼,冯康娘记得小的时候都会拿一块纱布挡在眼睛前,只是现在没有了。
家里所有能保暖的东西都缝起来给儿子当了被子,冯康娘甚至找了锅底下的还温暖的草木灰放进了被子里边。
可惜儿子还是死了。
“该死的大陈人!”
要不是大陈的奸细在安定的卫所发动叛变,让自己的丈夫死在反叛的混战中,冯家怎么着也不至于在十月就变得家徒四壁。
走着走着,冯康娘发现,又有一拨人混入了自己这支队伍。
那些人自己这些定东县的人不同,除了穿的单薄点,他们的神色都十分轻松,甚至一些人还提着剑,腰间挎着酒葫芦。
冯康娘看了两眼便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拿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将军大臣,他们的剑是礼器,虽然品质好,但是鲜少拔出。
还有一种就是轻侠,他们以剑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稍有冲突便拔剑而起,两眼突出,面红耳赤,誓与人挣个是非对错。
定东县不兴玩剑,因为战场上是没有人拿剑的,穷的人用矛、弋,有钱的人拿大刀,冯康娘的丈夫就拿大刀的。
因为两军交战的时候,拿大刀的要站在那长矛的人的后边,而且短兵相接的时候,大刀更好挥砍,也更好从敌人的盔甲或者骨头缝里拔出来。
“拿剑的肯定不如拿刀的厉害!”
冯康娘嘴里嘟囔。
太阳渐升高,气温却依然寒冷,身边又有人不断地倒下。
拿剑的那帮人在不断地嚷嚷:
“大人什么时候到啊!”
“咱这不是去南山吗,南山没有地方住啊!”
“来南山还不如回我家呢,我家虽然屋顶漏了,好歹还有四面墙!”
冯康娘嘴唇发白没有说话,如果再不到的话,恐怕自己也要倒下了。
冯康娘觉得自己开始出现幻觉了,就像自己小时候吃错菌子一样。
她看见面前突兀的出现了一座城市。
就和自己小时候与邻居小孩一起撒尿和泥建的城一样。
黄沙掺着泥土建成的房屋,阳光下还反射着冰晶似的光芒。
“老冯啊,我这是要死了吗?”
这时候,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高声喝道:
“到了!所有人原地休息!”
然后冯康娘便看见那个将军下马,和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说起话来。
说是年纪不大,实际上冯康娘自己最大的孩子也没有叶绩的年纪大。
徐志忠下马走到叶绩面前说道:
“幸亏你提前多建了屋子,我看流民差不多有五千多人,在加上路上死的,我数了差不多有五千五百多人,好处是孩子和老人不多,身体弱的人在来之前就冻死了。”
叶绩点点头,逝者已矣,现在重要的是先把已经到的人收留下来。
冯康娘没想到这不是幻觉,郡里真的修建了一个新城,专门来收养他们这些灾民。
一直觉得世道艰难的冯康娘,突然有种心底堵得慌的感觉。
自从自己全家死了以后,还真没有人关心过自己了,没想到远在天边的郡中,还有人愿意给自己盖个房子。
“各位,咱们先在原地坐一会,一会饭就做好了”
坐下的灾民一下子惊呆了,还有饭吃?
原本安静的灾民瞬间嚷嚷起来。
这是什么待遇啊,雪灾之前自己在家也没有这个待遇啊!
这时一个大铜锣在一处高墙上敲了起来,敲锣声压住了灾民的议论声。
“所有人噤声,不准讨论!”
人群聚集起来的议论会让整个群体变得更加躁动,经常上课的叶绩深谙此道。
所以禁止人群聚集讨论,是减少冲突的重要手段之一。
这是昨晚唐子辰给叶绩的启迪。
失去家人的冯康娘没有讨论的欲望,她只觉得自己生活好像还有希望。
当初定东县叛乱,她没有做流民的原因之一,就是她觉得做流民没有希望。
做了流民,就只能一辈子做流民,还不如回到山里做猎户。
胡思乱想之中,一队士兵拿着鞭子整起队形来。
“所有人站成六列,快!”
士兵也不管人能不能听懂,有没有听清,只要有人不赶快站好,他就狠狠地用鞭子抽,即便是冯康娘也挨了两鞭子。
一些人想要反抗,却被列队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骑兵所震慑,不敢妄动。
站了没一会,人群中的冯康娘便看见一股股蒸气升腾至天空,然后便是一股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人群中冯康娘看不到前方什么样子,只能听见前方阵阵欢呼,和天空中不断的蒸气。
冯康娘一步一步地跟着队伍往前挪,终于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一个大锅还在不断地翻涌,白色的油脂还在锅面上飘着,另一个大桶里放着一锅麦饭。
面前的男人塞给自己一个碗,然后给自己盛了小半碗麦饭,又浇上了一勺肉汤,上边似乎还有一小片肉。
“端走,下一个!”
冯康娘端走时还仿佛听见了后边有人嚷嚷着要加块肉。
这一刻冯康娘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痛苦,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的空地上,和碗里的饭较起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