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立春,沈骁都会来到猎人大本营,今年也不例外。
天气很冷,大本营的岗哨冻得来回跺脚,向沈骁投去不解的眼神。
新来的岗哨想不明白,这天气都快把人耳朵冻掉了,自己巴不得赶快进屋取暖,为什么还有人愿意在屋外坐着?而且一坐一天?神经病吧!
沈骁怀里揣着一束小白花,手上夹着一支烟,没有搭理岗哨频频投来的好奇目光,他坐在猎人公墓的一个墓碑旁愣神,地面上满是烟头。
“据曙光基地报道,前基地执政官林正初,近日在隧道车站遭到袭击,现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暂无生命危险,行凶者身份不明...”
大本营内回荡着广播的声音,惊飞了几只雪地鸽。
林正初遇袭这件事儿已经循环播放了好几天,三大基地为了找到行凶者,就差没把基地里每个居民的祖宗十八代翻出来。
然而这和猎人大本营没什么关系,猎人大本营是猎人们多年前自发成立的临时落脚点,只要象征性的登记姓名和身份ID,你就可以自由出入,享受这里的食物和炉火。
来这儿的人大多和沈骁一样,不关心过去,不操心未来。
唯一能让他们提起兴趣的,只有猎物的价值。
天色渐暗,猎人大本营的灯逐一点亮,橙色光看起来很暖和,尤其在这冷到让人打颤的夜晚。
夜晚漫长,但只要太阳照常升起,那便是暖冬之年——这个世界终年与寒冷相伴,无论春夏,都是白雪皑皑。
如果太阳不再升起呢?
那便是比暖冬之年更加冰冷的“无夏之年”。
无夏之年,永夜降临,低温肆虐,怪物横行。
这四个字宛若恐怖故事,光是听到都会让人惶惶不安。
但对沈骁而言,还有四个字远比“无夏之年”可怕:没烟抽了。
沈骁捏了捏烟盒,又摸了摸兜,确定真的一根都没了才死心。
“真不禁抽。”他嘟囔了一句,收起地下的烟头,拍屁股起身,走了两步又回来,对着墓碑说了句,“我回屋拿盒烟,很快。”
说完把花放在墓碑前,走进亮灯的屋子,没一会儿又推门出来。
岗哨突然冲到他面前。
“知道。”沈骁无奈笑笑,指着外墙上“室内禁止吸烟”的标语,“我真的识字,你们不用每年都特意提醒…”
话说一半被沈骁咽了回去,他发现岗哨视线瞄准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大本营正南方向的冰霜密林。
天几乎全黑,这个时间点很少有人来,而且能让岗哨这么紧张的...
只有怪物。
虽说现在是暖冬之年,怪物不会像无夏之年那样肆无忌惮,但每每到了晚上,依然会有怪物窜出冰霜密林,在黑夜里吃人。
它们是普通人的梦魇,却是猎人的目标。
沈骁转过身,顺着岗哨目光望去,发现冰霜密林里冒出一个影子,正逐渐靠近大本营,他将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眯起眼睛,想确认来了个什么东西。
黑暗中,那个影子无声前进,轮廓逐渐清晰。
它身体覆盖着黑色的长毛,健壮的四肢毛色较浅,颈部一圈月牙状的白毛格外亮眼,同样长着白毛的尾巴高高翘起。
分明就是一只雪橇犬。
沈骁松开刀柄。
“...额,狗啊。”岗哨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过度,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狗好大。”
的确,作为雪橇犬,它的体型可算的上巨大,目测肩高超过八十公分,站起身比大多数人都高,看着就结实。
但再怎样,也是只狗而已,和大本营其他的雪橇犬没什么区别。
沈骁看没什么大事,刚转身准备回屋,就听到岗哨惊恐的喊了一嗓子:
“狗狗狗狗——”
这一嗓子喊得凄惨,甚至有些破音,沈骁刚想吐槽“你胆子这么小怎么被选上的”,就感到一个黑影从身后扑过来。
猎人的本能让沈骁的身体瞬间反应,他侧身快速后撤,眨眼间摆出格挡动作,短刀出鞘,亮出寒光——黑影从沈骁眼前掠过,带着暖烘烘的气息,稳稳落在地上。
是刚才还在百米开外的雪橇犬!
沈骁有些吃惊,这只狗的速度和体型超出想象,哪怕在基地里,也难遇到如此身体素质的狗。
大狗明显没料到会扑空,它原地愣了愣,转过身,歪头观察着沈骁,尾巴甩的起劲,一脸见到老熟人的模样。
岗哨小哥见状,恍然大悟的对沈骁说:“早说啊!搞半天是你的狗!”
没等沈骁回答,大狗突然立起上半身,两个前脚掌搭上沈骁的双肩,不管不顾的把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
这只狗本就是大块头,站起来更是和沈骁差不多高,巨大的体重加上一瞬间的冲击力,让沈骁险些没站稳。
可狗却不觉得有什么,它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水汽喷了沈骁一脸,看起来开心的很。
沈骁收起刀,用手抵住大狗的嘴巴,以防被狗舌头洗脸,刚打算解释自己没见过这只狗,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惊蛰!”
说话的人一身黑衣,她捂得严实,脸都看不见。
“回来。”黑衣人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严厉。
大狗愣住了。
主人今天怎么这么凶?我做错什么了吗?晚上没有睡前撸肚皮的待遇了吗!
岗哨愣住了。
这年头,没几个人敢天黑后独自在野外晃悠,哪怕带了只大狗也不敢,尤其今年冷的邪乎,开春了温度不升反降,大家都在猜,是不是无夏之年又要来了,眼前这人竟敢孤身夜行?听声音...还是个女的!
沈骁也愣住了。
一身黑衣容易隐于夜色,刚才没能发现她也正常,但让沈骁背后一凉的是,明明这人就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竟然毫无察觉。
“惊蛰,过来。”黑衣人轻声命令道。
大狗不情不愿的从沈骁身上离开,尾巴都垂了下来,哼哼唧唧的,丝毫没有一只巨型犬的威严。
岗哨倒无所谓对方是什么人,只要还是人,就不怕。
“这么晚还出门,胆子够大的,姓名?”岗哨拿出纸笔,朝着黑衣人走过去,谁知刚走了两步,惊蛰就挡在他面前,发出威胁的低吼。
岗哨瞬间腿都软了,狗可不是人啊!会咬人的啊!
“江莱。”黑衣人配合的报上家门,她声音软软的,手搭在惊蛰背上,大狗马上安静下来。
江莱?没听说过,新猎人?沈骁在一旁站着,习惯性的在裤兜里摸烟,是刚从屋里新拿的一盒。
“好的好的,名字我记下了,再麻烦您摘掉帽子,ID卡出示一下?”岗哨恭恭敬敬,“我需要核对ID卡的照片是您本人...”
“实在不好意思呀,我是渔村的医生,来的路上不小心把ID卡丢了。”江莱边说边拉下帽子,半张脸被面罩遮着,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她眼里满是疲惫,黑眼圈很重,像是好几天没睡觉。
沈骁手一抖,烟掉在地上。
江莱瞥了他一眼,礼貌的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岗哨有点为难:“ID卡丢了?这...这不成啊,您也知道,最近执政官出了事,我们...”
“渔村的医生?不在渔村呆着,跑来猎人大本营干什么?”沈骁捡起烟吹了吹。
“本想去隧道车站来着,结果路不熟,走反了方向,回去吗又太远,”江莱眼眉弯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只能先来这里歇歇脚了。”
这解释说得过去。
“隧道车站?”沈骁笑,“出远门啊。”
“去曙光基地,是挺远。”江莱打量了沈骁片刻,“您看着,不像这里的工作人员?”
“我?我是猎人,就随口问问,别在意。”沈骁拍了拍岗哨的肩膀,“兄弟,通融通融,女孩子家家的,天又这么晚了,你该不会忍心让她住野外吧?”
岗哨也不想赶走一个落单的姑娘,但大本营的规矩放在那儿,他一个新人要什么没什么,哪敢擅自决定,于是对江莱说:“这样吧,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领导...”
“多大点事儿啊,你们领导估计都钻被窝了,你现在闯进去,不是让人家冷风吹屁股吗。”沈骁拿出自己的ID卡,“算了,我给她担保。”
岗哨犹豫的接过ID卡,看到“沈骁”二字的时候惊讶万分:“沈队长!”
沈骁,“猎隼”小队的队长,十几岁就开始做猎人,当猎人不比在基地,外貌家世在这儿统统没用,想得到尊重就得有真本事,野外狩猎等同于拿命赌博,活得久才是硬道理。
而沈骁,不仅手脚健全的活到现在,战绩也十分耀眼,传闻他要钱不要命,专找危险的地方去,一趟的收获抵得上其他猎人小队一年,整个大本营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切规矩,在如沈骁这样的老猎人面前,都不是规矩。
“行吗?”沈骁看岗哨半天没吱声,问道。
“行!这...这可太行了!”年轻的岗哨语无伦次,他有点懊恼,竟然没认出如此传奇人物,又有些庆幸,有沈骁做担保,哪怕出了问题,也不会有人责怪到他这个新人身上。
沈骁乐了:“走吧姑娘,去吃点东西,瞧你饿的,手都抖了。”
江莱笑笑的看着沈骁,没挪窝,片刻后开口:
“这位大哥真热心肠,难道我们以前认识?”
岗哨的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心想你脑子怎么长的!明明连ID卡都没有!还不悄悄闭嘴!套什么近乎!
沈骁的笑有一瞬僵硬,很快又恢复正常:“你叫江莱,渔村的医生,没错吧?”
“嗯。”
“沈骁,猎人小队‘猎隼’的队长。”沈骁晃了晃手中的烟,“现在我们认识了。”
“刚认识就帮忙...”江莱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沈队长,您想要的回报,我不知道给不给得起。”
气氛突然冷下来,岗哨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就算在三大基地,各类资源也十分紧张,普通人想活下去,总得拿出点东西来换,从劳力战力,到毛发器官,都成为明码标价的商品,哪怕这些交易丝毫没有公平可言。
对于外形姣好的年轻男女来说,出卖色相,也是众多交易中的一种。
沈骁很快明白江莱所说的“回报”是什么,他脸色一沉:“我还不至于跑到猎人大本营找乐子。”
“沈队长不要生气,这年头儿,还是要问清楚才妥当,免得误会,搞得大家不愉快。”江莱的眼睛又开始笑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一袋东西,上前几步,递给沈骁,“不能白受您的好意,一点小心意。”
沈骁狐疑接过,打开看。
岗哨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到里面的东西傻了眼。
满当当全是药品。
他听老人提起过,以前还暖和的时候,大概是自己太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珠宝首饰都值钱的很,而现在,药品、食物和烟酒才是最抢手的。
有钱人啊!岗哨心想。
“给这么多?”沈骁也不客气,直接揣怀里,“那我的服务也得升个级,你要去曙光基地,我正好也去,明天一早启程,从这儿回隧道车站和去基地的直线距离差不多,你不如和我们一起走,人多些也安全。”
江莱想了想,点头说:“还是沈队长想的周到。”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也是顺路。”沈骁望着江莱的眼睛,“你去吃点东西,早点睡,天一亮就出发,别迟到,‘猎隼’不等人。”
江莱“嗯”了声,再次谢了沈骁,带着惊蛰朝食堂走去,她身影疲惫,脚步虚浮,背上的背包压得她微微弯腰,好几次差点绊倒,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其笨拙。
“看样子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岗哨有些疼惜的说,“唉,都说渔村是医者之乡,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可我看也没比基地好到哪里去,连普通人家的女孩子都要独自出门闯荡。”
“普通...”沈骁重复了一遍。
普通女孩子,怎么可能毫无声响的出现在他身后。
“今天的事儿,你知我知,”沈骁把手里的烟塞回烟盒,整盒烟一起给了岗哨,“新开的,一根不少,你要是不抽烟,就拿去换点东西。”说罢转身离开。
岗哨的脑子今晚已经过载,半天才反应过来,高兴的恨不得大声喊两嗓子,毕竟一盒烟能抵他半个月的工资,实打实的硬通货!
年轻的小伙子看着沈骁的背影,不禁感慨道:有钱人啊!
沈骁刚回到房间,便告诉队友们明天要多带个人一起走,猎人之间结伴同行很常见,队友们全都忙着打牌,一个个脸上贴满纸条子,没空搭理他。
简单说了几句,沈骁倒头躺在床上,一时间有点恍惚,脑海里浮现出江莱的脸。
绝大多数猎人都有戴面罩的习惯,这不稀奇。
猎人里女人不多,但也不算少。
不想登记ID卡的情况,更是家常便饭。
但江莱那双眼睛,和沈骁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过的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
沈骁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那双眼睛的主人,十七年前就死了。
十七年前,无夏之年。
根据惯例,人们会使用无夏之年来纪年,因此每个无夏之年都拥有唯一的命名,那时曙光基地刚刚建成,林正初作为基地执政官,以“烟花”为名,希望无夏之年早点结束,最好能和烟花一样瞬息即逝。
幸运的是,那次无夏之年仅持续一年半,是历史上最短的无夏之年,之后都是能看到日出的暖冬之年,“烟花”的年号也沿用至今。
不幸的是,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无夏之年会在何时偷偷袭来。
就像没有人知道沈骁这十七年都经历了什么。
她不可能还活着,自己亲眼看到的,不是吗?
哪怕老天开恩让她活过来,她的眼睛也应该已经...
沈骁翻了个身,拍着脑袋,想把江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从脑海里拍出去。
琥珀色的眼睛正在众多房门上寻找钥匙。
猎人大本营的房间使用很随意,没人的就能住,都满了就自己想办法,走的时候把钥匙挂在门上就行。
江莱看到一个挂着钥匙的门。
打开门,江莱先走进去,确认没什么问题才让惊蛰进来,然后反手锁了门。
屋里炭火还有余温,并不冷,江莱加了些木炭,单手将背包轻松卸下——腰不弯了。
然后麻利的脱掉厚重的防寒服,摘掉帽子散开头发,拉下面罩,露出精致的下额线——手不抖了。
紧接着将东西规整好,转身去接水洗漱——步伐也稳当了。
洗掉脸上的脏污后,白净的皮肤露出来,江莱对着镜子拍了拍脸,咧嘴一笑,晶亮的眸子精气神儿满满——疲惫感不见了。
一门之隔,江莱却像是换了个人,脱掉纤弱的外衣,露出原本的模样。
她倒了杯水,从随身的药盒里拿了颗棕色药丸吞了下去,然后在地上半蹲着展开地图,眼睛看着地图,随手拍了拍身边的地面,说:“惊蛰,来。”
没动静。
江莱将目光从地图上挪开,锁定在惊蛰身上。
惊蛰还对刚才被凶的事情耿耿于怀,哼唧一声,把脑袋别到一边,打算蜷缩在房间角落装可怜。
哼,狗不要面子的吗!
然而体型过大让它看起来更像是卡在墙上...一点都不可怜,甚至还有点搞笑。
江莱忍住不笑,朝着惊蛰挥手,对方不情不愿的走过来,江莱来回揉大狗的脑袋。
“喂兄弟,我们之前是不是说好了,我假装晕倒,然后你忠心救主,把奄奄一息的我连拖带拉送到大本营,造成弱女子在森林里迷路的假象,这样才不会引起人怀疑?”江莱把手埋进大狗厚厚的毛里,“结果您老人家倒好,上来就篡改剧本,自来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惊蛰露出飞机耳:你个路痴,好意思说我?让你往左走你偏不听,非要一条道走到黑,自己几斤几两没个数?
江莱能通过大狗的眼神读取它的想法,她笑眯眯的说:“哎呀,谁能想到迷路迷到猎人大本营了。那个岗哨好说,两句话就糊弄过去了,问题是那个叫沈骁的,总觉得他...说不上来,奇奇怪怪的,你干嘛主动招惹他?”
惊蛰翻了个白眼:怎么,许你嫌弃我,不许我提前找好下家?
江莱点头,煞有其事的说:“也是,万一哪天我揭不开锅了,你就去投奔他,他看上去挺富裕,养个你应该没什么问题。”江莱揉了一把大狗,把没用的问题抛向脑后,再次看向地图,“要穿过森林,还有个雪崖...这段路我不熟。”
惊蛰敷衍的叫了一声:你哪段路熟过?还装模作样的看地图,好像你能看明白一样。
“我也不想总迷路啊,估计是娘胎里把方向感当饭吃了吧...算了,反正都是去曙光基地,和谁走都一样,我们暂且和猎隼小队同行,路上随机应变吧,实在不行就跑路,你说呢?”
惊蛰幽怨的看了江莱一眼:我说?我倒是能说了算啊。
“我俩一根绳上的,当然要问问你的意见。”江莱秒懂惊蛰的眼神,她拍了拍大狗的后背,“怎么,不摸肚皮了?那我睡了?”
快乐来的突如其来,惊蛰全身一震,顺势躺下,肚皮朝上。
主人又爱我了,我又可以了!
“以后不许人来疯,尤其是沈骁,别离他太近,猎人队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谁知道他和基地执政官有没有关系。”江莱说,“上次林正初没死成,下次我们可不能再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