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喜丧

“他送来一枝春山桃来,是何意?”

大魏皇后沈今鸾支颐在雕花窗棂前,素手拈着一枝桃花,自言自语。

春山桃是开在故乡北疆的野桃,她幼时最爱簪在鬓边,在京都并不常见。

北疆距京一千五百里之遥,这一枝春山桃快马加鞭送至宫内,已开近荼蘼,轻轻一触,花瓣就簌簌掉落。

那个人,大费周章,从北疆给她送来如此难得却无用的桃花,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久病恹恹,看花看得出神,不自觉咳了几声。贴身侍女琴思为她披上一件毛边凤氅,回道:

“送花来的人带了顾将军一句话,他说……”

话到这里就断了。

殿前沾灰的琉璃宫灯在风里打了个旋,冷寂的永乐宫里突然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琴思敏锐地收了声。

数月前,主子在宫中行厌胜之术,惹得龙颜大怒,帝后大吵一架。皇帝一怒之下收走她的凤印,从前服侍她的亲信宫人全不见了。

自此,往日奢靡热闹的永乐宫门庭冷落,鲜有人踏足。

宫中处处皆是杀机。琴思谨言慎行,日夜提防有人趁帝后失和,皇后卧病,要对主子不利。

“嘎吱”一声,宫门被推开。

是每日送药的小宫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

太医院的人是后党旧识,一向信得过。这几日饮药调理,身子已恢复了不少,沈今鸾闭着眼,将汤药一饮而尽。

今日这碗药,真是格外的苦。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用绢帕点了点唇角,只想着,待病好了,她还要再掌凤印,重振她沈氏一族。

“咣当——”

汤碗从手中滑落,摔在皇后的金丝革履边上,碎瓷四散。

霎时,沈今鸾面白如纸,趔趄一步,手捂住胸口,压得襟口鸾凤绣纹皱成一团。

琴思大惊失色,疾步过来,伸手将她扶住:

“娘娘……这药、这药有毒?!”

沈今鸾颓然地倒了下去,视线渐渐模糊不清,最后失焦在那一枝散落的春山桃。

恍惚之间,春山桃的花瓣微微颤动,仿佛正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攥着。

沿着花枝,她眸光上移,隐约看到那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庞。

男人立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后万里群岚无限岑寂,身前甲胄覆满白霜,也在凝眸回望着她,居高临下,如在冷笑,如在嘲讽。

沈今鸾这才明白,这个人送来这一枝春山桃的意味。

他虽远在北疆,一得知她失了势,便迫不及待要取她性命来了。这一枝春山桃,就是他毒杀她前献上的祭品。

“顾昔潮,你竟敢……”

喉头涌上的鲜血令她再难发声,一想起那个人,心口疼得汗湿鬓发。

柱国大将军顾昔潮,是她少时相识的世家公子,也是与她势同水火的一生宿敌。

十三岁那年,沈今鸾身负家族振兴之命,从北疆来到京都,结识了出身陇山顾氏世家的顾昔潮。

沈氏祖辈出身北疆草莽,并非门阀世家。作为不入流的军户孤女,她入京之初,不受人待见,受尽奚落。

唯独顾昔潮与她交好,为她出头,在彼此最狼狈之时出手互助。

在一年又一年的暗讽嘲笑声中,她仰人鼻息,谨小慎微,好不容易在京都攒下名声,站稳了脚跟,北疆却传来父兄战死的噩耗。

她的阿爹、大哥还有二哥,沈氏一门三将,是被围困多日,却遭同行的世家大军背弃,久久不得驰援,最终力竭战死,连一寸尸骨都没带回来。

于是,她从此恨毒了京都世家,恨毒了顾氏,也一并恨透了顾昔潮。

父兄战死,沈氏凋敝,她没有根基,亦无退路。于是,她抛却了入京以来一直苦苦维系的名声,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在谩骂声中一步一步爬上了皇后之位。

心中唯有一念,一一清算当年对北疆军见死不救的世家,为父兄报仇。

在她生前,她的后党和世家针锋相对,明争暗斗。她与世家之首,顾家家主顾昔潮,更是斗得你死我活。

她陷害他最忠心的家臣,他诱杀她最得力的心腹;她利用朝局削他兵权,他送人入宫夺她后位;她迫他饮鸩酒,他给她送毒药……

斗了数年,终于让她等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亲自设下一道毒计,最终使得顾昔潮身败名裂,被迫离开京都,自此了无音讯。

她顾念旧情,留他一命,只将他流放,而他手眼通天,竟还能反扑回来,趁她久病,对她痛下杀手。

尖利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沈今鸾恨得银牙咬碎。

因她在后位上连年操劳,身体亏空,加之多年来苦寻父兄尸骨不得,她心力交瘁,郁结于心,才落下病根,让仇敌钻了空子。

成王败寇,她无话可说,此生不负家国,唯一憾事,便是未能寻得父兄遗骨,入土为安,实在愧为人女。

弥留之际,沈今鸾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帐幔里,盯着帐上的金丝凤纹,目光空荡,意识混沌。

她恍若又回到了大雪纷飞的北疆,看见了死去的父兄。

那是她幼时的除夕,一家人守岁,兄妹三人在雪地放爆竹玩。

大哥老成,只背着手在一旁看。她胆小,阿爹的大手捂住她的双耳,将她护在身侧。

二哥会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长杆头,里头放满白纸草屑,点燃火引子,爆竹噼里啪啦,长长的火星子乱窜。

末了她会扯着二哥袖口,要他把岁钱给她买糖吃。

那时她二哥也不过比她高一个头,数着掌心的铜钱,为难地道:

“不能都给你,我还要存着将来给媳妇呢!”

见她瘪了小嘴,二哥叹口气,最后还是分了她一半铜钱。

等她吃完糖,舔着指头上的黏丝,信誓旦旦地道:

“我将来的钱,都给二哥娶媳妇!”

满堂哄堂大笑,院外爆竹齐响,震得满枝的积雪哗啦啦往下掉。

二哥故意把雪泼到她的新衣上,笑呵呵地被她追着打。

可一眨眼,她手里的铜钱化作白花花的纸钱,二哥满眼笑意的脸庞变得血肉模糊,只剩森森白骨,轻轻一触便化作雾气消散了。再回首,大哥阿爹也都不见了。

她尖叫着扑进雪地里疯找,徒手刨地,却始终连一寸尸骨都寻不见。

她找啊找,十指抠得满是鲜血,指尖所能触碰到的,只是一块坚硬的棺板。

紧紧闭阖的棺板,遮天蔽日,再无声息。

……

四面久久地陷入一片沉黑,她指甲破裂滴血的双手无望地挣扎。

棺椁里的光阴无声流转,转瞬而过。不知今夕何夕,她垂落的手突然摸到了一张纸。

纸面稍一拂动,竟有一丝暗光透了进来。

沈今鸾借着这一丝微光,抬头望去。

是一张血色的窗纸,映着一道黢黑的影子,如量尺一般端正而僵直。

正是她自己。

她想看清楚些,眼帘间被大片的赤红溢满,一簇一簇的流苏垂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伸出手去,想要揭开碍眼的红布,透明的手径直穿过了红布,什么都摸不到,只能看到自己惨白的魂魄。

死寂之中,忽有一声尖细又沉闷的唢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这一声,沈今鸾全然惊醒了,魂魄不受控制地摇摇晃晃,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行进的花轿之中,咯吱咯吱直响。

再低头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个纸扎的女人。

纸人的骨架由木条搭就,鬓边一绺一绺的黑发以浓墨草草勾画,双目是镂空的黑洞,没有眼珠子,透薄白纸做的头颅,面颊两坨胭脂,红得要滴血。

身上粗制滥造的红衣描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拥着一个猩红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个“奠”字。

这纸人,分明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大吉大利,恩恩爱爱,孝敬公婆,早生贵子……”

轿子的斜后方,跟着一名喜婆,步子颤颤巍巍,涂了红脂的嘴只僵笑,挤出几句古怪的话。

“你是何人?”她端起皇后的架子,朝那人怒喝。

无人回应。

毕竟都做鬼了,哪个活人能看得见她?更不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掠过喜婆,她望向不远处,只见一面面缠着红绸的白幡,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底下的几道人影一身素白麻衣,提着一盏漏了风的白灯笼,呜呜咽咽在哭,后头抬着硕大四方的棺材,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棺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叠金元宝。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是纸钱在大雪里纷飞。

饶是作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鸾反应过来,登时脊背发凉,生出一股恶寒。

谁能想到生前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死后不仅往不了生,一缕孤魂竟被强行配了一场阴婚!

沈今鸾又惊又气,魂魄在纸人里乱窜,可周身贴满了油黄的符纸,魂魄就像被捆缚一般,无法挣脱。

阴风大作,纸钱乱舞。许是感受到她升腾的怨气,窗外传来那喜婆细小如蚊蝇的声音:

“我们卜算过了,你的父母兄弟早就死绝了,无人祭拜,没有坟头。”

“你虽嫁过人,可你的丈夫,不允你葬入他家的祖坟,连一块牌位都没有给你留。”

喜婆的语调因恐惧而哆嗦,可说出来的每个字就像是细细密密的针,针针刺人。

沈今鸾听了,大骂狗皇帝元泓无耻之尤。

当初她苦寻父兄遗骨不得,便孤注一掷,以厌胜之术问灵,想要探得尸骨下落。被元泓得知,不仅将她幽禁,死后竟不让她以后礼下葬,不入大魏的皇陵。

没想到,少年夫妻,他却厌恶她至此,人都死了,一点体面也都不留给她。

她死后,魂魄长久地困在幽暗逼仄的棺椁中,无法逃脱,无法往生。再醒来时,已被困在这座喜轿之中。

“你啊,就是一孤魂野鬼,没人会惦记你!你老老实实嫁了鬼相公,别费劲了。”

喜丧的队伍吹奏唢呐,敲响大锣,一声一声,缥缈又强劲,像极了铆钉敲打入棺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誓要将她活埋在这轿中。

轿外的雪越下越大。

四野空寂,杳无人迹,忽有一阵马蹄声疾行而来,惊破幽咽的阴风。

马蹄急促,大地随之震颤,沈今鸾一个激灵,轿子忽地重重一沉,陷进了雪地里。

“快逃啊,鬼相公来了!——”

一声惊呼之后,四周的人被来者所震慑,全都吓得落荒而逃,不见踪迹。

荒山野林,红白撞煞,喜轿和棺椁被弃置在旁,红绸和白幡不再飘荡,半空中挥洒的纸钱也全落了下来,静止在雪地上。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唯有来者的脚步声,沉定有力,行至她的大红喜轿前停下立定,止步不前。

难不成,真是那位和她结阴婚的鬼相公来了?

她倒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娶大魏皇后的鬼魂。

沈今鸾端坐不动,正要透过喜帕的缝隙看出去,一阵凌厉的风陡然涌入轿中。

一柄尚在淌血的刀尖已探入轿中,率先挑开了她的喜帕。

喜帕徐徐落地。沈今鸾掀起眼皮,目光一寸一寸抬至来人面上,刹那间心头闪过惊雷,如同见了鬼。

那碗毒药所带来的痛楚再一次穿肠而过,流入四肢百骸。

她没想到,来娶她魂魄的新郎,竟是毒杀她的仇人,此生的宿敌,顾昔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