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高在上,与人远远相隔的御座上,他悄然落下泪来。
次日黎明时分,临淄开城投降。
南楚至此亡国。
74
宁觉非接受了南楚的投降,却仍然居住在城外的军帐中,没有踏进临淄一步。
他派鹰军围住了皇宫和各大臣的宅院,但只围不进,并要里面的人放心,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保证绝不伤他们性命。
同时,他派军中的几位高级将领率大军分别入城,收缴了禁军和御前骁骑卫的所有武器,将他们暂时圈在军营里,日常用度照常供应。
然后,他派古英和云扬去宫中和国库登记金银物品,然后上了封条,不许任何人妄取。
在这期间,宁觉非派出的民间事务小队与大檀琛一起,迅速做好安抚民心的工作,以杜绝任何形式的抵抗发生。
待诸事初定后,他终于放放心心地倒下了,自此一病不起。
大檀琛闻讯后,立即赶到城外的营帐中探望。
宁觉非躺在大帐角落的木榻上,却没入睡。他让云扬把门帘掀开,这样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气闷。
大檀琛一在门外现身,他便即看见,立刻硬撑着想坐起身来。
大檀琛急步抢上,轻轻将他按住:“宁将军,千万不必客气,快快躺下。”
宁觉非浑身无力,也就不再坚持,重新躺了下来,微笑道:“真是失礼了。大檀将军,如今大功告成,你的远威军,我现下可以交还给你了。”
大檀琛听了,直是摇头:“宁将军说哪里话来?老夫一生未领过兵,打过仗,做这远威将军,不过是陛下给老夫的荣誉而已。远威军在你手中,才是适得其所。”
宁觉非笑着说:“无论如何,大檀将军既是钦封的远威将军,还是应该率领远威军,至于实际由谁指挥,这倒问题不大,那远威军中的大檀明将军便是极佳人选。”
听他提到大檀明,大檀琛立刻拱手向他郑重行礼:“犬子此次被困青枫岭,多亏宁大将军及时救援,老夫当日听闻,便即感激不尽。宁将军,请受老夫一拜。”
“大檀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多礼。”宁觉非连忙伸手拦住。“原来大檀明将军便是令郎,我与他本是战友,沙场之上互相救援,理当如此,何言谢字?”
大檀琛看他勉强撑起,身子却已经摇摇欲倒,立即上前扶住,担忧地道:“宁将军病得如此之重,却为何一直不说?我现下带了临淄城中的名医过来,还带了些名贵药材,宁将军千万莫要讳疾忌医,得趁早治疗,把病养好了才是。如今虽然战事停息,却是百废待兴,国家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借助宁将军之大才。”
宁觉非听了,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打仗还行。治国之事,我就不在行了,像云大人,秦大人,还有大檀将军你,才是此中大才。我想,只要不学南楚朝廷那般昏庸腐败,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纷争自然也就不会再起。现下的神、天、武、远四军,俱是精锐,良将甚多,也都已通晓战术运用,有没有宁某,已无太大的区别。”
大檀琛见他眸中倦意深沉,话中有话,似是已萌去意,不由心下暗惊,一时却不便径直探问,只是笑道:“宁将军此言差矣,你功高盖世,乃我北蓟柱石。我朝陛下绝不是南楚这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切勿相疑。”
宁觉非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多作解释,疲倦地道:“大檀将军过虑了,我并没有疑心陛下,只是……有些累了。”
大檀琛一听,顿时心安,立刻道:“我叫大夫进来请脉,宁将军只管歇息。”
宁觉非微微点头:“如此,有劳大檀将军了。”
等那位临淄城内有名的老大夫进来,他已经昏睡过去。
那大夫把完脉,神色凝重,轻声对大檀琛说:“钱老板,宁大将军六脉俱损,阴寒入骨,似是过去落下的病根一直未除,想是连日来风餐露宿,又未善加调理保养,这才越发地严重起来。嗯……我拟个方子,先吃吃看,如何?”
大檀琛悄声问道:“大夫,你看他这病要不要紧?”
老大夫捻须沉思,片刻之后才道:“目前症状比较凶险,老夫也不敢断言,好在将军还年轻,底子厚,若善加调养,或可挺得过去。”
大檀琛听这说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城府极深,神情间仍然礼貌温和,便请大夫写下药方,然后连忙派自己的家人飞奔进城,到自己开的药行去抓药。
等到送走老大夫,他立刻写了信,派飞骑送往鲁阳城。
云深已经协助澹台牧处理妥了战俘之事,本就要率大军前来临淄。前几日他们便接到了宁觉非的奏报,还附上了淳于干的降表。君臣二人知他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得了临淄,自是高兴,至于饶了淳于氏子孙不杀,那是当初他们一起在蓟都讨论后定下的,宁觉非也不算擅专。古英执笔写下的这份折子详细说明了取临淄前后的各项事宜,却只字未提宁觉非的病情,他们半点也不知道。
这时,一看大檀琛的信,云深顿时急了,拿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澹台牧也有些着急,立刻将部队将给了各自的统军将领,随即和云深只带亲兵卫队,向临淄飞奔而去。
当看到宁觉非仍然睡在简陋的军帐中时,云深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云扬在一旁低声解释:“将军不肯进临淄。”
云深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在宁觉非心里,一直十分痛恨这个城市,而上次他执意要陪自己来,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硬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一起进了城门。他知宁觉非对自己情深义重,然而竟做到如此,实在是令他感动不已,然而,自己那时候心里却隐隐地对他屡次生疑,实在是愧对于他。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看着暗影里那张清瘦的脸,不由得哽咽:“觉非……觉非……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澹台牧一听便明白了,当即下旨:“立刻在城外修座府邸,马上。”
大檀琛在一旁轻声禀道:“陛下,离此二十余里,臣有座别庄,环境幽雅清静,可以先将宁将军移过去休养。”
澹台牧立刻点头:“如此甚好。”
云扬听了,立刻飞奔出去,快手快脚地叫了一个担架进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宁觉非从床上抱下来,放到担架上。
宁觉非虽在昏睡,意识深处却仍很警醒。被这么折腾了一下,他微微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时,两个强壮的士兵已抬着担架,急急地往外走去。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问道:“去哪儿?”
云深连忙抢上,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们不进临淄,是去大檀大人的别院。”
宁觉非这才看到他,淡淡地道:“你来啦?陛下呢?一起来的吗?”
澹台牧立刻道:“觉非,朕也来了,你先放心养病,什么都不用管,不要再劳心劳神了。”
“嗯。”宁觉非对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放了心,便重又闭上了眼睛。
云深待要跟去,却被澹台牧叫住了:“云深,如今觉非虽是病着,却尚无大碍,大檀琛也说了,大夫只说要静养,一时还不要紧。现在国事军事千头万绪,你得随时跟在朕的身边。待大事初定,咱们再一起去看望他。”
[!--empirenews.page--]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宁觉非被抬上大檀琛的华丽马车,随即四马前行,迅速远去,心里只觉疼得无以复加。但是,国事高于一切,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液里,他的心就此被撕裂成了两丬,疼痛难当,但却依然跟着澹台牧上了马。
二人一前一后,在沿途的北蓟兵将不绝于耳的“万岁”声中,踏进了曾被他们的先祖梦寐以求的南朝都城临淄。
第二天,澹台牧即颁下明诏,宣布南楚正式并入北蓟版图,原来所使用之文字、车轨、度量衡、各地州府县名全都不改,官吏仍司其职,等待朝廷派人前去接收,旨意还明确表示,怜惜南楚百姓疾苦,与民同休,减赋免役,大赦天下,并于九月初八黄道吉日,迁都临淄。
这道圣旨一下,南楚顿时举国欢腾,纷纷赞颂得遇明君,从此死心塌地,再无反心。
五日后,自鲁阳城出发的大队人马也到达了临淄,跟随而来的,有南楚降将游玄之,也有宁死不降的战俘荆无双,还有跟随云深从蓟都而来的大批文臣、小吏、随员,江从鸾也在其中。
云深一直在临淄日以继夜地忙碌着,每天只能匆匆睡上一、两个时辰,根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有歇下来的时候,才会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
每天,古英便会把宁觉非的情况和大夫开的方子报过来,云深见他的病情渐有起色,想着战事已止,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宁觉非在小苍山下的望北苑中住着,已是心静如水。
此时已是盛夏,此地与蓟都相比,地势偏南,又是平原,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望北苑中遍植花草树木,还有一个小小池塘,很是清幽怡人,便是树上聒噪不已的蝉声都让人不觉得讨厌,反而使园中更显宁静。
宁觉非每天便是吃药,浸药浴,让云扬按摩,睡觉。他绝口不提政事军事,也从来不问云深,醒来时便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试着起身走两步。
云深对他的表现感到纳闷,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实在没底,慌得厉害,便想找点事给他,也试探一下他现在的态度。
于是,澹台子庭便护送荆无双前来看他。一同跟来的,还有江从鸾。
宁觉非一见他们,情绪倒是活络了些,脸上有了点笑容,一迭声地请他们坐,又吩咐看茶。
这三个人看见宁觉非现在的模样,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感到心疼。
江从鸾很自然地走到他床边,伸手贴在他的额上,试了试热度,这才放下了心,从婢女的托盘里端过茶来,却道:“觉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现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宁觉非笑道:“好多了。”
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半晌,方道:“觉非,我……真没想到,南楚会亡在你的手里。”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南楚是亡在南楚朝廷手里的。今日不亡,明日必亡。不是北蓟,也会是西武,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这些年来天怒人怨,是因为什么,大哥你不会不明白吧?”
荆无双坐在床边,轻轻叹了口气:“虽说如此,总是自己的国家……”
宁觉非轻声劝解:“大哥,改朝换代,其实是平常事,谁当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你看,朝中人虽然变了,但山河依旧,百姓平安喜乐,你也依然可以当它是你的国,你的家。”
荆无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贤弟,愚兄宁死不当亡国奴。”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没人会逼你为奴。你若心系天下苍生,便可入朝为官,造福于民。若想眼不见为净,你也大可放舟五湖,寄情山水,四海为家。”
荆无双冷冷地瞧了一眼身边的澹台子庭,对宁觉非说:“只怕你的话做不了准。我若一日不降,他们便一日不会放我离开。”
澹台子庭已改换了北蓟官服,风度气质却仍是南楚格调,显得温文尔雅,这时嘻嘻笑道:“荆将军放心,只要是宁大将军说出的话,陛下都认,一定算数。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劝你不如留在朝中,也可以监督我们,以免我们荼毒百姓。待将来亲眼看到四海升平,天下大治,咱们再与宁将军把酒戏说今日事,是非功过,那时才见分晓。”
宁觉非笑了笑,却没再多说什么,似是让他自己决定。
荆无双听了澹台子庭的话,心里一动,微微低头,反复思量起来。
澹台子庭十分诚恳地道:“荆将军,皇上敬你忠义传家,世代良将,皆以万民福祉为己任,实是诚心留你。你不用上降表,也不必奉承拍马,我们绝不会用这些形式来侮辱你。皇上希望你能够留在朝中,仍做护国将军,你可以不护朝廷护百姓,可好?”
荆无双听到这里,以身殉国的念头已然动摇。他犹豫着,看了一眼宁觉非。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江从鸾已经拿过来一个靠枕,将宁觉非扶起来,让他倚着床头,坐得舒服一些。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谢谢”。江从鸾顿时喜心翻倒,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此时,宁觉非看着荆无双的眼神,笑着点头:“大哥,你一心想有个太平盛世,如今便是开端,不妨依澹台将军所言,暂且留下,以后若是你呆不惯,也随时可以离开。”
“是啊。”澹台子庭趁热打铁。“荆将军,无论何时,如果你想辞官,我们都不会强留。”
荆无双看了看满脸诚意的他,又看了一眼面带笑容的宁觉非,终于长叹一声:“也罢,我便暂且留下。”
澹台子庭立刻喜得手舞足蹈:“哈哈,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荆无双啼笑皆非:“孙将军,澹台将军,在下从未与你并肩作战过,只与你在鲁阳城外曾经有过并肩作战的打算,不过,那一战我可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澹台子庭笑嘻嘻地道:“我也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