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刚刚打电话的那个女孩?”
“嗯。”沈羡瑶如实应道,手撑着桌台边缘,指尖来回碾动,泛白的指腹留下几个浅浅月牙痕迹。对面忙着翻找什么一时没应答,多亏屋内较有存在感的爵士乐声横亘在两人间消解了些许沉默的尴尬,眼神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她索性垂下眸子,盯着自己那双泛黄的白鞋抿紧嘴唇。
“名字?”男人停下手中动作重新向她看来。
“沈羡瑶。”她尽量将音节咬得清晰。
“哦,沈...小姐,”吧台后的男人有些迟疑地叫出这个称呼,显然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片刻后还是果断改口,继续轻笑道,“小妹妹,叫我Mark就行。”
他其实比沈羡瑶要高出近两个头,可惜横向发展的身材实在将整体视觉效果压缩不少,头顶发量稀疏,花衬衫,七分裤,戴着副江湖骗子似的圆框墨镜,乍一看还真跟这略显小资的环境格格不入。
沈羡瑶主动开口,将身份证怼在他眼前:“我已经满十六了。”
Mark墨镜下滑到鼻梁,露出一双狭小精明的眼睛,仔细盯着上面年龄端详了会儿,又将她从头到脚慢悠悠打量了一遍。
不得不说,长得确实养眼。
“都什么时间能来?”
沈羡瑶心中一喜:“今天能到九点半。”
“噗——”话还没说完,Mark喷出半口水,哭笑不得,他指指头顶写着15°C的灯牌,说话都带了点莫名口音,“老妹儿,你要不要看看我这是什么地方,九点多正是人多的地方,客人屁股都没坐热吧。”
“我还没说完。”
她微微蹙眉,深吸一口气道:“周二周四六点到九点半,一三五能到十二点,更晚也没关系,周末也可以听你们这边安排。我能吃苦不矫情,学东西快,音乐上也懂点。”她努力提高音量让自己显得底气更足,好像先前在门口徘徊犹豫的那十几分钟不存在过。
晨星五点半放学,高一高二不强制晚自习,妈妈要常去雇主家有时直接睡在那里,她瞒得住。
Mark“哦”了声,拿出刚才翻出来的合同。
“整这么麻烦,这样吧,你一周挑五天来,时薪二十块。音乐这方面倒还轮不到你帮忙,大概就是调调饮料打收拾下卫生,给顾客送餐饮,眼里有点活,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吧。”
沈羡瑶大致扫了眼合同,在末尾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等待的功夫,她缓缓扫过周围环境。15°C是这片有名的清吧,因格调氛围和优质驻唱艺术家吸引了不少顾客,时不时会有乐队和livehouse演出,不少音乐人和作家都会把这里当作谈事情的地点。
装修简约偏小资,吧台后有一堵摆满各种酒水的漂亮墙面,在暖黄灯光折射下显得五光十色的绮丽,投射在幕布上的老电影台词和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她的家乡普华没有这种地方,曾经开过一家略有格调的咖啡馆,也只在刚开业时热闹了几天,然后逐渐变得萧条,最终彻底黄掉。
这个时间还不算人多的时候,只有几个衣着靓丽的漂亮女孩坐在最外侧的卡座。沈羡瑶原本想脱了灰外套,在冷空气接触肌肤的一瞬又默默穿了回去,拉上拉链,挡住了里面T恤的滑稽黑色字母。
相比清吧内昏暗温暖的氛围,大部分光亮都集中在最里侧的舞台,隐隐透着迷蒙的粉紫色,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一直不间断的音乐声也来自于那里。
台上有五个人,乐队的形式,各自演奏着相应的乐器,雅马哈电子琴、架子鼓、贝斯...
沈羡瑶不是很熟悉这首曲子,却也不自觉跟着节奏轻轻晃了晃肩膀,正巧与位于台子中心的主唱女生四目相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释放出友善信号。
身边卡座上女生的交谈也钻入耳中。
“这是哪个乐队啊,我没什么印象,你知道吗?”
“哦,他们是老板请来的一个临时拼盘乐队,只在这里会一起演出,其余时间应该都是各干各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怪不得我看着挺眼生,你别说,水平还是很OK的,不输现在那几个有名的乐队啊。”女生压低嗓音,冲着同伴挤挤眼睛, “那个吉他手,好像还挺帅的,我盯他好久了。”
“要不说你是我姐妹呢,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连着蹲了三天,可惜别说聊上几句,都没打过几次照面,瞅着也是个不好相处的。”
女生撇撇嘴,没忍住又往台上瞄了几眼。
沈羡瑶顺着几人目光看去,很快就精准定位了她们口中的“吉他手”。少年穿着深灰色兜帽卫衣,额前几撮黑发从压得不算实的兜帽探出来,隐隐挡住部分眼睛,显得随性。一束冷白的光打在其身上,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随着音乐节奏拨弄电吉他弦,修长灵活的手指比近185的个子还要惹眼些。
她站在原地一时盯得入神,碰巧少年掀起眼皮,向着她的位置看来,不偏不倚地和她略微放空的目光撞个正着。
两秒过后,他率先移开视线。
“7号卡座客人走了,去收拾一下。”Mark努努嘴,给她递了个眼神。
沈羡瑶左手拿起清洁工具,右手拎起和那堆东西放在一起的粉色兔耳朵发箍,蹙眉发问:“这是?”
Mark咧嘴一笑:“可爱不?还有紫的和白的,你看你喜欢哪个自己挑下。”
“...能不戴吗?”她露出些许为难神色。
“你不是不矫情吗?”Mark抬头瞥了眼她,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
她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默默去收拾桌子。废弃纸巾和剩下些边角料的甜品一并归入黑色垃圾袋,来回跑了两趟,拿着抹布仔仔细细地将玻璃桌擦得微微反光,杯盘也放到水池准备过后洗净。她能感觉到Mark一直在用余光打量着她,像是在对她的工作做一个初步检验。
七点过后,客人愈发多了起来,沈羡瑶被迫开始连轴运转,尽管她对于一些工作内容还处于尚未熟悉的阶段。
“做的不错,今天算是试用,我这儿刚好还剩点客人给的纸钞,等会直接把今天的钱给你,以后的工资月结,转你微信里。”
Mark说着发送了好友申请,沈羡瑶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改掉备注,嘴角上扬起一个浅浅弧度。
发票机吐出一张新纸片,她歪头盯了两秒,一只手将手机揣进兜里,另一只手接过Mark推至眼前的青柠莫吉托,走向九号卡座。
刚刚那个弹吉他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台上下来了,弯着身子一条腿跪在地面,将吉他放进保护箱包,拉上拉链。
“您点的青柠莫吉托。”
见他没反应,沈羡瑶又检查了遍发票,确认自己没找错。
“谢谢,放桌上就行。”拉链拉至末梢,他随口应了声,拍去膝盖上的浮灰起身,抽出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掀起眼皮向前看来。
沈羡瑶的目光不得不由俯视一路转为仰视。
她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年。
长相偏锐利,精致得恰当好处,右眼角有一颗淡淡泪痣,眸色在光影幢幢中明灭不定。
“学生?”江昱然盯着她将饮品放在桌上,不咸不淡道。
沈羡瑶动作微微一顿。
...很明显吗?
白棉裙有些褪色,随意披散的长直发清爽利落,却已经是她费尽心思故作成熟的结果。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内双,干净,倔强,正略显戒备地看着面前人。五官的组合说不出的舒服协调,眉眼间透着隐隐英气,像是一朵悬崖边上迎风摇曳的淡雏菊。
她能感觉到江昱然的视线一路上滑,最终停留在自己头顶突兀的兔耳朵发箍。她不喜欢这样审视的目光,他轻挑眉梢的动作也被她解读为带着嘲弄的意味。
江昱然背上吉他包,从她身边掠过时淡淡留下一声轻笑。
“不适合你,摘了吧。”
...果然。
沈羡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地将地面迅速打扫了一遍,为今晚的工作做一个收尾。带着一身倦意,杂七杂八的工具被她塞进储存柜,一并摘下的还有那个粉色的兔耳发箍。
几张20元纸钞在手里揉得皱巴巴的,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小心又郑重地将它们折叠好,揣回兜里。
Mark陪着常来光顾的老朋友喝了几杯,有些醉醺醺地回来时却已经找不到沈羡瑶的身影,他眯起眼睛翻看手机,才发现沈羡瑶给他发的微信,几分钟前的,应该是刚走没多久。
“这小丫头。”他嘟囔了句,突然发觉自己面前多了个人影,习惯性抬头扬起笑颜。
在看清面前人后Mark就把呲着的大牙收了回去,吊儿郎当地往吧台一撑,昂昂下巴道:“新饮品尝了?评价一下?”
“不怎么样。”江昱然回得没什么情绪。
...啧。
Mark正想扯点别的,江昱然却“哐当”在他吧台上撂了个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瞅,是那个粉色的兔耳朵发箍,他立即心疼地拿起来吹了吹,再回过头看江昱然,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什么毛病?”江昱然语气有点冲。
“我这成什么地儿了。”
“擦,你懂个屁,这是Yuki同款,老难抢了。”Mark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Yuki是他正在追的日本地下偶像,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大男人房间里贴满了粉嫩嫩的海报,闲暇的时候还会学着Yuki标志性口头禅打招呼装萌,让人看了鸡皮疙瘩起一身。
江昱然轻哼一声:“乐意戴自己戴去,欺负人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话还没说完,Mark就对着玻璃反光兴致勃勃地在自己脑壳上比量发箍,在江昱然骂人一样的眼神里咽了咽口水,默默将它收了起来。
“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他将吉他包肩带往上调了调,翘翘嘴角,语气散漫:“没办法啊,作业没写完。”
“哟,您这大佛还写作业呢。”
江昱然没理会Mark的阴阳,随意挥了挥手算是告别:“走了,土豆。”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Mark!!!”
他像个被点燃的炸药桶冲着江昱然离开的方向无能咆哮,看着他轻快的背影更加来气,忿忿在吧台捶了一下。
土豆这个外号是根据他的外貌得来的,在他体重达到巅峰期时,江昱然带头起了这么个名字,尽管他现在瘦身成功(自认为的),这外号还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为了符合15°C的逼格,他愣是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觉得这样更洋气。
Mark没好气地灌了几口百利甜。
这臭小子,要不是看在15°C有他一大半投资的份上,他才不可能忍他到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