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中国的女子在面对爱情与婚姻的时候,一般要面临两大危机的考验:
一是自由恋爱阶段,要面临门当户对的门第观念,尤其是要找了个穷书生或穷小子的话,自己的爹娘往往嫌贫爱富,也就是说最大的阻力往往是来自自己亲人、自己爹娘的反对;另一个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丈夫事业有成,又往往移情别恋,或者另攀高枝,或者另寻新欢,也就是说最大的破坏力往往是来自于自己的爱人。
所以,前后要面对亲人的阻力与爱人的背叛,不论是现代还是古代,一个女人要想捍卫并守卫自已的爱情果实,那总是比较困难的。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两大危机同时出现,比如说,爹娘一个劲儿地反对,情郎又远在他乡,易生情变,一个女孩子的处境可谓是冰火两重天,那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我想大多数女孩子碰到这种情况,只能自怨自艾,哀叹命运的不公,然后结局只能是放手,让爱情“随风而去”。
要不,怎么办呢?谁又有回天之力,既要拴住他乡情郎的心,又要顶住家里爹娘的责怪,封建时代的女子本来在社会、家庭中就处于非常弱势的地位,要二者兼得,实在是“护爱之难,难于上青天”啊!
可偏有那知难而上的人儿!
有这样一位女子,那是古往今来痴情女子的典范,凭着一股上天入地的精神力量,管它什么三纲五常,管它什么社会伦理,不惜骗了爹娘,甚至骗了自己,也要把眼前的爱牢牢地握在手中。她就是元代戏曲家郑光祖笔下的“张倩女”。
有的人会奇怪了,一个大胆追求爱情的姑娘为了爱而骗了爹娘我们理解,她又是怎样来骗自己的呢?
说起来这个张倩女确实不简单。要按以前一个有名的动画片《圣斗士星矢》里的说法,就是这个张倩女虽然没练过什么天马流星拳,但她的小宇宙应该是相当强大的。因为在情急之下,一般人也只能情急生智而已,她却可以情急之下生出巨大的勇气来,做出一件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事。那么她到底做了件什么事呢?
我们先来看看郑光祖《倩女离魂》这个故事的头和尾。
开始的时候,戏曲交待了男女主人公王文举与张倩女两个人从小指腹为婚。王文举父母双亡之后,路过张家的时候顺路来拜访。两人一见之下,互相倾心之至,连张倩女的丫头梅香也说:“那王秀才生的一表人物,论姐姐这个模样,正和王秀才是一对儿。”也就是说在旁人看来,他们既有指腹为婚的事实,又是郎才女貌的品相,那这对有情人的结合应该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
可问题只有一个,就是王生来到张家之后,张母虽然不否认有指腹为婚这件事儿,但她却只让倩女喊文举叫“哥哥”。
这一下两个人心里就犯嘀咕了,这叫了哥哥就是认了兄妹,认了兄妹还怎么做夫妻呢?
张倩女心里这个愁啊,可她女孩儿家又不好说,只能整天跟梅香嘀咕。倒是王文举男子汉敢担当,直接就问丈母娘,说岳母大人,既然承认指腹为婚这事儿,为什么又让我媳妇儿叫我“哥哥”,这好没道理啊!
结果丈母娘回答得倒也干脆,一句话——“俺家三辈不招白衣秀士。”就是说啊,我们官宦世家,从没招过不中进士的秀才作女婿。
老太太这理儿也很硬啊。要知道,在封建社会,“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庶族”,在婚姻上门当户对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像张家,哪怕这时候已经家道败落了,这种婚姻上门第观念还是死抱住不放的,而且这也是得到全社会认可的。所以在这种社会共识的婚姻标准面前,王文举和张倩女两个人也都没什么可说的。于是王文举为了争取自己的婚姻,毅然决定上京赶考,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回来娶老婆。
要说时代不同了,女孩子的心思也不一样。
西汉司马相如告别卓文君去求取功名的时候,卓文君的嘱咐是,求得功名固然是好事,若求不得,也没什么,及早回家过幸福日子才是正理儿。也就是说,卓文君重点考虑的倒是老公考不上的情况。
可这个张倩女不一样,她认定王文举的知识储备应付个科举考试什么的绝没有问题,问题是考上了之后怎么办?
当时中了进士的士子,立即身价百倍,京城的各大家族为了家族的长远利益考虑,也都喜欢与这些官场新势力结亲,以保证补充家族的新鲜血液。而男人们这时候春风得意,因为得意,也就会得意忘形,什么抛妻离子,什么另结新欢啊,总之在这种世俗风气下,很多婚恋悲剧便会“应运而生”。像前面我们讲过的陈世美,《琵琶记》里的蔡伯喈,都是这样的。
所以张倩女考虑的重点是你王文举中举后,会不会把我给抛弃。况且我母亲本来就不认这门亲事,那么指腹为婚对王文举来说也就不存在任何约束力了,两个人在张家的屋檐下是一见倾心、两相情愿的,可王文举到了京城之后呢?再中了举之后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家里的世界很无奈”,这男人离开了家的束缚,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况且王文举离开了张家,那就算是根本没有家了,这样的男人能不被花花世界所迷惑吗?怎么能保证他就只记得你张倩女呢?
张倩女这样想,越想就越担心,所以她送别王文举的时候,在嘘寒问暖之外,最重要的话题就是“哥哥,你若得了官时,是必休别接了丝鞭者!”因为是折柳送别,所以这里说“别接了丝鞭者”就是不要另结新欢的意思。
王文举一听这话,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立即赌咒发誓,说我怎么会那样呢?绝不可能。
即使这样,在送别的最后时刻,张倩女还是唱到:“杯中酒和泪酌,心间事对伊道,似长亭折柳赠柔条。哥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从今虚度可怜宵,奈离愁不了!”这几句听上去没头没脑,好端端流下泪来,听上去只是凄楚哀怨,但关键是那句“你休有上梢没下梢”的埋怨,其中的意思还是对王文举进京后生活作风的担心。
有人会说,这张倩女的表现是不是太小心眼儿了。人家王文举还没跟你结婚呢,就是结婚了,你没证据也不能乱说话呀。要说这王文举此前的表现一直都不错,也没见有过什么花心、浪子的不良记录,就算将来有这个可能,那法律还要讲个“无罪推定”呢,你没证据怎么能一个劲儿地猜疑他呢?
其实我觉得越是这样说,越能表现出张倩女对这段感情的依赖。由于元代戏曲表现特点的局限,郑光祖并没有像《西厢记》那样把情节做到充分的演绎与展开。《西厢记》用了五本二十折的篇幅来演绎张生与崔莺莺的故事,这在元代戏曲里完全是一个特例。郑光祖的《倩女离魂》只有一本四折,这个情节的演绎空间相对狭小得多,所以他也就不能像王实甫那样对人物的心理进行层层剖析式的刻画,他只能用些简洁明快的方式来对主人公的性格与心理定位,这种送别时对张倩女埋怨语气的反复强化,就是为了突出这个女主人公的用情之深、用情之真、用情之细与用情之切。所以张倩女的埋怨并不是毫没来由的。
再退一步说,即使是在现实生活中,我认为张倩女的表现也是符合女子的心理特点的,只是在封建时代,这看上去不太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作派而已。但封建社会的那些女子作派倒往往是不合人性的,所以张倩女这时的“妹妹送哥泪花流”的埋怨与表现反倒特别有种原生态的真实味道。
于是,张倩女这种在情感上的独特个性在故事的结尾处又得到了强化。
说王文举一去京城已一载,自从王文举走后,张倩女就病倒了。这一年里,病总也不见好,晚上老是做梦,老是梦见王文举,要不是得官回来娶自己了,要不就是得官之后娶别人了,弄得张倩女老是疑神疑鬼,心神不宁。那时候交通也不方便,你说发个短信问问情况吧,可惜又没手机;你说发个电报催促一下吧,可惜发明电报的莫尔斯还没出生。结果请人捎封信去京城,结果这人大概也是个不称职的邮递员,信根本就没送到,所以自打王文举走后,便音信皆无。
有人会问了,怎么那个王文举怎么就不捎个信来呢?一年里不跟张倩女联系,是不是他真的在京城另结新欢了呢?
你别说,事实还真是这样。张倩女在这厢望眼欲穿,王文举他那边是全在温柔乡里。可怜这病中的张倩女每日精神恍惚,日渐削瘦,连张母也为之急得不得了,心里这个后悔啊,早知如此,就先让他们结了婚算了,这样要白白饶上女儿的性命。你说这做父母的在儿女的感情事上,不操心不行,操心过了也不行,也够为难的,这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一种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