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就是南宋诗人叶绍翁的那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么好的一句诗,最后是怎么演化出了“红杏出墙”这么个略有些情色内涵的贬义词汇来的呢?
我考证了一下,发现原来叶绍翁这句话竟也不是原创,早在唐代,一个叫吴融的诗人就写过“一枝红杏出墙头, 墙外行人正独愁。”到了北宋的王安石则有一首著名的《杏花》诗,其中有一句“独有杏花如唤客,倚墙斜日数枝红。”而北宋的另外一位女词人魏夫人在她的词作里也有过“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的词。就是叶绍翁同时代的陆游也有诗说:“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看来“那枝红杏”远不是因为叶绍翁才“出墙来”的。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诗人会写到“红杏出墙来”呢?
我认为答案一在于“红杏”,二在于“墙”。
首先,这里的“一枝红杏”肯定不是指我们吃的杏子,而是杏花,而杏花在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春色。你看古人说“杏花春雨江南”,又说“杏花枝头春意闹”,所以这种春意、春色在中国文化里跟杏花就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另外,由于汉字独有的象形会意功能,像春色、春意这样的词又和年青女子的恋爱情绪紧密地联系了起来。早在《诗经?召南》里就说“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也就是沉浸在恋爱情绪中的女子在《诗经》的时代就被称为是“怀春”的女子,“怀春”就是“心怀春意”,这个春意当然指的是男女之间那种爱恋的情绪,而“杏花”又是“春意”的“形象代言人”,这下,“杏花”与“有女怀春”也就拉上了关系。
再来看“墙”。华夏文明从本质上说还是一种陆地文明,土地对华夏文明来说有着一种源流的关系。所以中国人特别重视墙文化,即使现在,家庭或单位装潢的时候也经常搞个文化墙,这个墙字就是从“土”的,所以有个提土旁。由于陆地文明是一种农业文明,所以重稳定,重内敛,重收获,也重收藏。所以要保护既得利益,也就有了“墙”的出现。
墙的字根从吝啬的“啬”,吝啬就是小气,就是占有;而这个“啬”最早就是收成的意思,所以你看古代专指农业的一个词叫“稼穑”,这个“稼穑”的“穑”字根也是从“啬”。另外,因为我们现在把吝啬当成一个贬义词来看,所以觉得“啬”这个字的意义不太好,事实上其本身的意义倒是象征了富足与安稳的生活状态。所以清末状元、近代民族实业家、教育家南通人张謇就给自己取了个号叫啬公,现在南通还有个啬园。而“墙”字从这个“啬”,其意义可想一斑。
再从考古的角度看,早在仰韶文化时期,中国人就掌握了成熟的筑墙技术。到了四千年前的龙山文化时期,那是可以考证出的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地筑墙时期。到了秦始皇,就更不用说了,长城是什么?那就是长长的城墙啊!整个国家都围在墙里,象征着权利与相关利益的固若金汤。
后来这种意思演化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你看“大宅门”后面往往意味着“大宅院”,各个单位都喜欢建自己专属的高墙与大院。我记得,小的时候就生活在部队的一个大院里,就像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演的那样,那儿简直就是一个封闭的王国。
但这种高墙之下的稳定、占有、收藏渐渐地也演化出另外一种内涵出来,那就是保守与束缚。所以有个词儿叫“破除蕃篱”,这还只是破除篱笆墙,就已经具有了打破陈规、摆脱束缚的内涵,要是能把那厚厚的城墙给推倒,那在中国文化里就绝对是件惊世骇俗的事儿。所以孟姜女不是因为她跟范喜良的爱情而被后人称颂的,她之所以会被民众世代景仰,是因为她哭倒了中国最厚、最大、最长的墙!所以,当你理解了华夏文明中这种“墙文化”的内涵,我们对于那些在封建束缚中即使能翻出墙来,或者只是探出墙头来的勇气也应该刮目相看。
最早从又厚又高的封建夫权这堵墙的墙头上探出美丽脸庞来的一位女子,是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的名字就叫“李千金”。
李千金的故事最早见于唐代白居易的叙事诗《井底引银瓶》,但早在宋话本就有人引进了“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意象对这个故事进行了演绎,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宋代话本《西山一窟鬼》其中形容女子有一句话,叫“如捻青梅窥少俊,似骑红杏出墙头”,这个“骑红杏出墙头”来窥探小伙子的姑娘就应该是元代戏曲《墙头马上》中的那个李千金。
请注意,我们说了这个李千金是个姑娘,也就是个未嫁的女孩子,有人会问这和我们日常所说的“红杏出墙”所指的已婚女子出轨行为的这种涵义不相符啊?
确实如此,最早在李千金的故事里,红杏出墙的喻义本来是非常健康的,非常明朗的,甚至是非常有反封建的意义的,但民俗文化的渲染有一个特点,这也是必需要承认的,也就是很多东西在民俗化的过程中也有着低俗化的倾向。要不然我们也不叫“民俗”了,这个“俗”正是跟“雅”相对的。
由于红杏出墙本身就跟“有女怀春”的情恋主题相关,而李千金的故事本质上也确实是个摆脱一切束缚,尤其是男性夫权社会的束缚去追求的真爱的情节,这样“红杏出墙”的形象说法就被引申到了现实普通百姓的生活层面,再加上宋元以后市民文化对性文化等俗文化的推波助澜,本来一个美丽健康的“一枝红杏出墙来”就演变成了一个稍显阴晦、低俗、甚至有些色情的“红杏出墙”。
回过头来,我们既然说李千金是以一个未婚女子的身份来追求自己的真爱的,也就是说她的爱情历程是健康明朗的,那么为什么又说她“红杏出墙”的行为是对封建男权社会的抗争呢?
我以为答案正与由李千金开创的那条从“私定终身后花园”到“奉旨完婚大团圆”的才子佳人的情节模式有关。
说李千金是洛阳总管李世杰的女儿,有一天,跟丫头梅香在后花园赏春,说话间就聊到女孩儿家要找个才貌双全又疼爱自己的男人那是很难的。这李千金丝毫都不隐讳对这种男欢女爱的向往,她跟梅香说,你看别人都成双成对,我怎么样才能找个好郎君呢?哪怕先找个理想的异性朋友也好呀!所以她大概就唱着“找呀,找呀找朋友”就顺着软梯站上了墙边,或许这墙也不高,她也就伸头下意识地往外一望,这一望不禁目瞪口呆。
因为墙外路边也正有个人抬头向墙上一望。
两个人虽在墙里墙外,但经目光的这一偶然碰撞,一下子就碰撞出了火花,也就是“触电”了。这个“电火花”据说当时是非常猛烈的,看戏曲的台词就可以略知一二:
当时李千金的表现是“失声道:‘呀,一个好秀才!’”
而墙外的这个小伙子的表现则是“惊呼:‘呀,一个好姐姐!’”
你看这两人的表现,一个失声,一个惊呼,充分说明了两人内心所掀起的情感波澜。
有人会说这两个青年男女的表现是不是不太庄重啊?是不是这两个人本身的性格与个性就比较轻浮呢?
这里要做一点关键性的澄清,否则还真会给人留下年青人轻浮的印象。
墙外路过的这个小伙子乃当朝裴尚书之子裴少俊。你听这名儿取的,一听就知道他长得至少不比韩国影星裴勇俊差,要不也不会让李千金一见就失声惊呼。那么这个长得帅气的公子哥是不是个风流的公子哥呢?
戏曲里开场介绍人物时就两次分别强调,一处是说裴少俊“年当弱冠,未曾娶妻,不亲酒色”,第二处说他“惟亲诗书,不通女色”,要知道这种强调是在情节根本尚未展开之时,而且不止一次强调“不通女色”,这就说明作者要明确这场相爱与相遇并不是风流男女的轻浮之举。
同样,在开场作者对李千金也做了这种人品上的明确,在引出李千金这位女主人公的时候,作者白朴介绍她说:“年方一十八岁,尤善女工,深通文墨,志量过人,容颜出世。”你看,“善女工”,“通文墨”,又“容颜出世”,这就是说李千金知书达礼、有才有貌,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处伏笔,就是两个人的年龄。李千金作者明确说了是“年方一十八岁”,而裴少俊则是“年方弱冠”,就是二十岁左右。这按当时的婚姻标准,两个人基本上都可以算是大龄青年,到这个年龄还从未有过男女之情,说明两个人并不是随便的人,而他们的初恋也是因真情迸发才显得如此浓郁。
有了这个前提,介绍李千金的那句“志量过人”就尤其显得耐人寻味了。一个女孩子既没像武则天那样勇敢地从政,也没像花木兰那样替父从军,哪里看得出她“志量过人”呢?
我认为李千金的“志量过人”在《墙头马上》这出戏里当然就是表现在对爱情的态度上的。具体来说有三个方面。
第一,是敢选择爱。这一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私定终身后花园”。
说李千金看到裴少俊之后就很喜欢,站在墙头那儿不肯下去。要说一般的女孩子这会儿肯定羞红了脸,蹲在墙跟儿那儿捂着砰砰跳的心口喘粗气呢。可这李千金被裴少俊看得虽也是心里砰砰跳,但立在墙头那儿就是舍不得把脸儿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