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牡丹亭》的故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2)

  这力量正是来自于她的爹娘、她的家庭和她的生活环境。

  杜丽娘的爹是南安太守,名叫杜宝,向来以威严着称。他只有杜丽娘一个女儿,所以十分痛爱。但他痛爱的方式是严加约束。说起来“教不严,父之过”,严一点也是对的。可因为杜宝本人的观念作祟,他所谓的严就是把女儿看得严严实实的,“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一个女孩儿连荡秋千、逛花园都不许,可见这就不止是顽固了,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反动!

  他请陈最良来教女儿,目的是让女儿知书达礼,将来嫁出去后好让上下左右方方面面都满意,所以他请家教之前,反复掂量,一定要“寻个老儒来教训她”。结果这个陈最良还不孚众望,果然是块老“豆腐儒”,在听春香说游园的事后,这个腐儒嗤之以鼻地说:“你师父靠天也六十来岁,从不晓得伤个春,从不曾游个花园。因孟夫子说的好,圣人千言万语,则要人收其放心。”这意思就是说圣人说过,做人要收心,这游个花园什么的就是不收心。要按这老夫子的观点,现代旅游业的发展就得全玩完了!

  不仅父亲和老师这样,杜丽娘她妈则更顽固。平常看见女儿在裙子上绣了一对花,两只鸟,也害怕得不得了,生怕女儿因此学坏了,干出有悖于礼教的事来。不要以为她妈是因为怕她爸才这样要求女儿的,其实杜丽娘她妈在根本上早已被这种封建礼教的观念给彻底同化了,她在听说女儿去过后花园之后,如临大敌,提心吊胆,立即先把丫头春香给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这之后,她对女儿更是严加防范。

  要说这杜宝和老婆是不爱女儿吗?我想当然不是。那么他们为什么像要防贼一样看着女儿呢?我以为这就是很多父母的爱心误区了。天下作父母的,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爱法各有不同。有的父母是要给孩子最好的物质条件,有的父母只能给孩子最温暖的亲情感;有的父母是给孩子留出成长的空间,而有的父母则是拼命想为孩子打造一片空间。但问题是你打造的那片空间,未必就是他想要的那片空间啊!

  当然,杜宝和他老婆的观点又不只是教育误区这么简单。从大的时代环境来看,宋明理学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为“文成武德,一统江湖”的有些“邪教”色彩的正统观念,而理学最大的特点就是“存天理,灭人欲”。这里的“天理”对于女性来说就是“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概念,而这里的“人欲”其实就是所有正常的情趣与情绪,尤其是指男女之间的情感共鸣。所以杜丽娘说“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这句话在现在来看再也正常不过,但在当时的那个社会,就是对“灭人欲”的反叛。

  但一个纯真少女的心扉一旦开启之后,你想再把它关上那就难了,这就是为什么游园之后,做爹娘的要对女儿严加防范,而杜丽娘却在这种窒息的氛围中过不多久就死掉的原因。

  在杜丽娘,这种“舍生”就是一种抗争。所以她的死并不是被动的,一个重要的证据是她在临死之前,让春香拿了自己新手描绘的一幅画像藏在牡丹亭边的太湖石下,并要求母亲把她葬在后花园的那棵梅树下,她要像那个梦里一样,在那棵梅树下等那个要踏遍千山万水来寻找她的柳梦梅。

  那么,是不是真有一个叫柳梦梅的人呢?

  事实上并没有,不过千里之外的岭南倒是有个姓柳的书生,说他有一段时间老做同一个梦,总是梦见在一个花园的一棵梅树下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在深情地看着她。你看,他和杜丽娘也是“同一个梦想,同一个世界”。老做这个梦,他就奇怪了,而且那个女孩子的印象也就挥之不去,乃至于他也开始爱上了梦中的那个女孩。他倒不像《天龙八部》里的虚竹尚,觉得在梦里认识的男人和女人就应该叫“梦郎”和“梦姑”,他只是给自己改了下名字,叫柳梦梅。

  话说在杜丽娘死后的第三年,柳梦梅进京赶考,某晚寄宿在一个梅花庵内,很巧的是他意外地发现了当年春香藏在假山石下的一幅画像。柳梦梅大吃一惊,这不正是当年改名字时候梦里的那个女子吗?于是当天晚上,多年前那个困扰他的梦境又回来了,而且这回不只是一个梦,梦醒时分,梦里梅树下的那个美丽女子还真的就在眼前。这个柳梦梅可有点糊涂了,这“庄生晓梦迷蝴蝶”啊,到底刚才是在做梦?还是现在醒来的这个时候正是在梦里呢?

  原来,三年前杜丽娘死后,杜宝正好升职,就举家迁到京城去了。他伤心女儿的病逝,就按女儿的遗嘱把她的尸体葬在了牡丹亭边的梅树下,又委托陈最良把这片花园建成了一个梅花观来纪念自己的女儿。而柳梦梅寄宿的这个梅花庵就是杜丽娘的“纪念堂”。夜里,杜丽娘在柳梦梅的梦中还魂,两个人是旧相识啊,至少在梦里是旧相识啊,所以并没有什么隔阂,在梦里两情欢悦之后,杜丽娘就委托柳梦梅将她梅树下的尸骨挖出,这样它就可以还魂人间了,柳梦梅这样做之后,眼前就真的出现了那位天姿国色的“梦中人”。

  说起来,这个柳梦梅也是个“追梦人”。他因为一个梦,就改了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梦,他又在“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时候挖坟娶妻;还是因为这个梦,他最后差点跟老丈人闹翻。

  柳梦梅可不像一般的书生,不管这事儿是不是太离奇,也不管是不是女鬼上身,反正他的“梦想”是实现了,所以他开心得不得了。后来他携杜丽娘进京,遇上杜宝,哪知老丈人死活不认这门婚事,甚至连活生生的女儿在眼前也不认。但柳梦梅还就是犟头,还就是不屈不挠。于是老套路又来了,柳梦梅就像裴少俊、张君瑞一样考中了状元,这下事情才有了转机,在皇帝的赐婚下,终于有了“奉旨完婚大团圆”的结局。

  我就纳闷了,看来古人也不是不提倡自由恋爱,但前提是你得考个状元,考得上,像柳梦梅,你以前怎么胡搞的,都可以原谅;考得上,像陈世美,你以后怎么胡搞也都可以好商量。你看,在找老婆这个问题上,也体现着中国人“官本位”的思想,考上状元,就是“学而优则仕”了,仕就是官,官字两张口,可以上下其手,也可以上下其口,连理学家所谓的伦理道德也就可以玩弄于股掌了,这也正可以反证出理学本身虚伪与无力。

  我倒是希望柳梦梅没考上状元,这出戏才更有看头呢!

  因为这种顺利的“大团圆”的结局,也就产生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疑问。

  有人说柳、杜之间既没有像李清照与赵明诚那样,表现出共同的生活志趣;又没有像《西厢记》里的张生和莺莺一样,有反抗封建家长的斗争历程,这种爱的现实基础在哪里呢?更为重要的是,《牡丹亭》里有很浓重的“性取向”,也就是杜丽娘跟柳梦梅的结合并没有什么现实的基础,纯粹就是男欢女爱的生理吸引,而这个吸引的桥梁不过是“梦”而已。这样的爱到底是“情”还是“性”呢?

  这还真的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在汤显祖有名的“临川四梦”里,也就是他的四部代表剧作里,除了《牡丹亭》,其它三部剧《紫萧记》、《南柯记》和《邯郸记》,其中也不乏情爱的描写,但在“性”这一点上落笔很少,而《牡丹亭》却表现出明显的性取向,这是为什么呢?。

  汤显祖自己在评价杜丽娘的时候说:“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是说什么呢?就是说,我写杜丽娘这个人,这出戏,目的就是一个字——“情”。

  那么,在汤显祖那里,情到底是什么呢?

  情可以让杜丽娘穿透生死,可以柳梦梅因梦结缘,也就是说这个“情”是超自然的,甚至带有神秘主义的色彩。它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与当时“礼教”的社会环境格格不入。而封建礼教最大的特性就是对人性的扼杀,也就是说“人性”就是那个格格不入的点,所以这种“情”本质上就是“人性”而已。所以从“性”到“情”到“人性”在杜丽娘身上完全就是一回事儿,情节的设置也全是为此而来,因此现实生活层面的细节因素就被淡化了很多。

  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汤显祖的这种直奔主题的表现,使《牡丹亭》在众多戏曲创作中脱颖而出。在当时就引发了社会的轰动效应。据史书的明确记载,至少有两位女子因为看了《牡丹亭》这出戏而引发了情感的共鸣以至于伤心而死,你看,这不就是最真实的生活表现、最强大的现实感染力吗?

  因此,文学史上才把《牡丹亭》看作是从《西厢记》到《红楼梦》的过渡,因为它在中国历史上算是第一次喊出了“爱情至上主义”的声音,而这声音本质上已不仅仅是关系到婚姻与爱情,它是对个性自由和人性自然发展的追求,是中国文化里少有的“人道主义”的一声呐喊!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只有在人性的基础上,这句话才有意义。《牡丹亭》的意义,在于它创造了“杜丽娘”——这个真正的实践者!

  说到“奉旨完婚大团圆”这种结局,连汤显祖这样的大师也未能免俗。看来这个“状元”还真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说起来它倒也不是男人的专利,这女扮男装的故事,武有花木兰的替父从军,文有黄崇嘏的女状元,还有一位“女驸马”,凭着自己的智慧与才学戏弄了所有自以为是的男人,算是替中国的女人出了口气!

  请看下回:女状元的故事——“谁说女子不如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