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正表现了他对陈圆圆的情义嘛!那这样的话,也就是说他爱陈圆圆甚于爱他全家人了?如果是这样,他更应以陈圆圆的性命为重,火速赶往京城搭救,反了的话,不是也要置陈圆圆于死地吗?而且《清史稿》里说他这时的表现是“怒”,而不是“急”,要是出于关心,那就应该是“急”;因为出于羞辱,那才会是“怒”。也就是说陈圆圆的被抢实际上是激活了一个中国男人传统的财产心理。
在女人的眼里,男人大多不是好东西;但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往往被称为“尤物”,也就是特别好的东西。女人骂男人不是东西,就是因为男人往往把女人视为东西,虽然是好东西,那本质上也只是私人财产而已。所以中国男人往往可以忍受各种屈辱,但很难忍受自己的女人被抢,因为那象征着你根本没有保护个人财产的最基本的能力。而这才是最大的屈辱,所以吴三桂怒了,这只能说明,他是传统观念下的标准的中国男人而已。
还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就是他进与退的速度变化。
他前往北京走得非常慢,但返回山海关的速度却非常快。这说明,他进的时候是一直处在犹豫与犹疑之中的。甚至我觉得有一种可能,陈圆圆被抢而导致的“怒”只是吴三桂这个高明的赌徒的表演而已。
在答应归顺之后,吴三桂的北京之旅依然走的慢条斯理,这其中体现了吴三桂还在反复对这个决策进行衡量,而衡量的标准就是保全自我实力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当听到财产受抢时,这时他还有信心,但已经有些怀疑,所以他关心的根本就不是那些被抢走的东西,而且通过被抢可以看出李自成手下对自己的态度;当他老子吴襄也被“抢”走而且遭了打时,他的信心已经开始有巨大的动摇了,但是还没到下决定的时候,所以他还说没关系,试想一个儿子在听到老爹遭受如此遭遇时怎么还能如此平静呢?就是因为他这时脑子里考虑的事情根本不是父子情;当陈圆圆被抢时,这成了他确定疑惑、改变主张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事实上,我认为,即使不是陈圆圆被抢,再有一件什么事来,也极有可能起到这“最后一根稻草”的作用。对于赌徒来说,当一件事儿的概率变大或变小的时候,他需要一个表面的理由来给出做决定的依据,而陈圆圆正是吴三桂的那个“表面的理由”。
这样看来,这位“小桂子”的“冲冠一怒”,有可能是只是演戏,也有可能是因为男人的羞辱感,但怎么都不像是出于爱。
有人会质疑,这种男人为女人而有的羞辱感不也折射出男人对女人的爱来吗?
这就要说到我质疑后人拿陈圆圆为吴三桂说事儿的第二大理由了,那就是他们之间有爱吗?
我们先来看看吴三桂对陈圆圆怀有什么样的情感。
吴三桂是怎样认识陈圆圆的呢?我们知道陈圆圆是秦淮八艳、江南名妓,吴三桂是不是早就对陈圆圆因慕名而倾心了呢?事实上根本不是这样。据多种文献记载,吴三桂是在崇祯皇帝的岳父田宏遇家里认识陈圆圆的。当时吴三桂因为是手中握有重兵与实权的大将,越来越被崇祯皇帝所倚重,当各方面都越来越吃紧的时候,崇祯帝把吴三桂叫到北京来加封。吴三桂成天价在山海关一带驻扎,虽然是一方诸侯,但北京城的繁华毕竟不常见,这回又是来受封的,各方面都巴结得很,所以心里别提多得意了。这不,连皇帝的老丈人都得巴结他,所以心里难免飘飘然。就是在田宏遇为他准备的宴会上,他见到了田宏遇为他精心准备的这一件礼物——歌女陈圆圆。
吴三桂当时就看直了眼,管她是歌女还是名妓,当时就娶回家当小老婆了。这说明吴三桂对陈圆圆根本就不了解,他只是见了她的美色心动了而已,那心理不过是陈奂生进城捡了个宝贝而已。
这里还有一个证据可以看出吴三桂对陈圆圆是不了解的。陈圆圆是田宏遇为了巴结崇祯帝特意从江南抢来的。这个田宏遇很懂得推陈出新的道理,他怕女儿田贵妃不能长久地在皇帝身边得宠,就四处搜罗美女进献给崇祯帝,哪知道身处内忧外患中的崇祯帝根本就不好这口,所以这个陈圆圆被送进宫中两个月后,又被退了回来。但不管怎么说,这是皇帝动过的女人了,在古代你动皇帝动过的女人,那绝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吴三桂再是个胆大的赌徒,也不会胆大到这个地步,而他欣然接受陈圆圆就说明他对这些根本就不知情。
既然对陈圆圆这段众所周知的经历都不知道,这说明他此前根本不了解陈圆圆的一切,他对陈圆圆的钟爱也不过就是建立在男人好色的心理上而已。
事实也证明,一旦陈圆圆年老色衰,吴三桂也就立即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在吴三桂降清后,被封为云南王,按道理,陈圆圆应该是正室王妃,但陈圆圆拒绝了受封。后来吴三桂又移情别恋,另娶了一个老婆做正妃,结果在这个正妃大老婆的唆使下,屡次要杀害陈圆圆,陈圆圆不得已在尼姑庵里了却残生,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的悲哀。所以可以肯定地说,那个吴三桂根本就不是一个真正爱陈圆圆的男人。
那么陈圆圆为什么会拒绝受封为王妃呢?我觉得这也可以看出陈圆圆对吴三桂的感情来。
陈圆圆在被田宏遇抢来之前,在江南的那些日子里还是意气风发的,跟柳如是、董小宛、李香君一样,虽然身在红尘中,她也努力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爱情。据冒辟疆的自述,陈圆圆好像追求过他,但就在那些爱情的花儿还没有完全绽放的时候,她被当作一件物品一样被抢进了田府。
据说这个田宏遇是个虐待狂,被他抢回去的人都被他当婢女鞭打虐待过,在这样一个禽兽的家里,陈圆圆受过什么样的委屈我们可以想象得到。
后来又侥幸被献给了皇帝,结果崇祯皇帝还偏偏是古代皇帝中少有的不好色的,这真是叫见了鬼了。当陈圆圆又被退还给田府的时候,我想的她的心里一定是绝望透了。作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时候她还有什么指望呢?只能在心里怀念那些“杏花春雨江南”的日子罢了。
这时候吴三桂来了,不是来解救她,只不过因为她的美貌而带走了她,虽然可以说是让她脱离了苦海,但因此说陈圆圆就会爱上他,我觉得那是很荒唐的。这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她的生命与心灵应该都是属于江南的,自从她被抢到北京,她眼里的达官贵人大概都不过是形形色色的禽兽而已,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抗拒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们呢?所以她只有逆来顺受而已,但在心里,这个已经被我们当成一种美丽符号的女子,一定有她自己难以言说的恐惧与无奈。在这种心理下,她会来爱那个四处征战的吴将军吗?她又不是虞姬,此生跟定了项羽。她只是别人送给吴三桂的一个礼物,所以她只是小心地活着而已,这从她还在当宠时就拒绝了王妃的册封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她对吴三桂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爱。
没有了爱的名义,这场有关为了女人的争夺战,则更像是远古部落之间的财产占有与争抢而已!
我质疑吴伟业拿陈圆圆替吴三桂说事儿的第三个理由就在于吴伟业自己。
我们都知道,创作是讲究情感投入的,尤其诗歌更是这样。我觉得吴伟业在创作《圆圆曲》的时候,无疑揉进了自己的感慨与情绪。
在田宏遇下江南“抢女人、抢地盘”的时候,面临这场厄运的并不只是陈圆圆,还有一个人当时风传也在田宏遇的黑名单里,那就是吴伟业自己相恋的情人、与陈圆圆同为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
吴伟业与卞玉京两人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当时两个人就在party上擦出了火花。当时江南盛传两句诗,叫“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就是说卞玉京与陈圆圆是江南的花中魁首,这时候吴伟业还不是很有名,但卞玉京一眼也看上了他,可以说两个人的爱情是相当健康与真挚的。
这样过了一年多的岁月,两人感情渐渐进入了表露期,就在这时候,那个土匪一样的田宏遇下江南来抢女人了。这时候卞玉京给吴伟业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要嫁给他,可吴伟业表现得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那么伟岸,他只像他的字号“梅村”一样只做了一件纯粹属于文人才能做得出的懦弱行为——他只在卞玉京的楼下了吹了一曲哀伤的《梅花三弄》,便悄悄地离开了。他不是不爱卞玉京,他是怕田国丈,他惹不起这样的“皇家牌土匪”,于是他吹不响战斗的“集结号”,他只能吹一曲略表心意的笛子,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做缩头乌龟!
后来卞玉京嫁给了别人,在事过境迁之后,吴伟业既后悔又伤心,在十多年后他与卞玉京在太仓重遇,写下了寄寓感怀的《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但不论怎样,这时候已经是“此情可等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而这份“当时的情”与“当时的懦弱”大概也就成了吴伟业心中永远的痛。
由此我们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在陈圆圆的故事要表现一个那么勇敢、那么有情有义的、敢“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男人来,说到底,那是“借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那份“冲冠一怒”的大无畏,实在也是他自己心中的渴望啊!
只是写写诗而已,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伟业下笔轻巧地大概就像他在卞玉京楼下吹一首笛曲,哪知道就此耽误了卞玉京的一生,也就此搅混了历史的一池清水。
陈圆圆那个本来就命运多舛的美丽女子,吴三桂的汉奸之路,实在不关她什么事儿!
吴伟业“妻子岂应关大计”的“红颜祸水”之说,可以休矣!
说到“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句话,从中国的历史来看,我觉得古代女性最悲哀的一件事,就是权在男人手上,笔也在男人手上,在生活里受蹂躏不说,在史册上也要被蹂躏,这就是“红颜祸水”说的根源所在。幸好,当柳如是的故事被传颂的时候,那支笔是握在一位叫陈寅恪的大师手上,因为这位好男人,我们才得以认识那位真实的好女人。
请看下回:柳如是的故事——“野百合也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