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婴宁的故事: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2)

  那么会不会笑神经虽然没有问题,但是脑神经却有问题呢?婴宁的养母向王子服介绍婴宁的时候就说婴宁“年虽已十六,呆痴如婴儿”,蒲松龄在小说最后发表议论时也说“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那么婴宁这种不停的笑,是不是因为智力受损之类的原因造成的呢?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蒲松龄用了两个非常传神的细节。

  一是在王子服住下后,第二天来到花园正好碰到在树上荡秋千的婴宁。婴宁笑声中与王子服自然有一番问候。说了几句话之后,王子服从袖中掏出那枝梅花给婴宁看。这时候两人有一番对答:

  婴宁说:“已经枯了,还留着它干嘛?”

  王子服说:“这是你上次抛在我身边的,所以我才留着呀。”

  婴宁说:“为什么我扔的你就要留着呢?”

  王子服说:“这小小枯枝对我来说,充满着爱意!”

  婴宁听了大笑,说:“这有何难,我马上叫小荣来砍一大捆给你带走好了!”

  王子服说:“表妹这样说不是太痴了吗?”

  婴宁问:“怎么痴了?”

  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我是爱人啊,你能把拈花的人也扎一捆让我带走吗?”

  婴宁听了又笑,说:“那不是爱花草一般的爱吗?”

  王子服说:“我说的爱不是花草般的瓜葛之爱,而是夫妻之爱。”

  婴宁问:“有区别吗?”

  王说:“当然有,夫妻之爱乃‘夜共枕席耳’。”

  这时候婴宁的表现是——

  “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

  读到这一句,简直让人拍案绝倒!请注意,这是婴宁出场以来,唯一不笑的地方。前面的交谈,婴宁都是在“倚树而笑”的情况下进行的,到了这个地方,她“俯思良久”,也就是低着头认真想了一下,然后对着向自己求爱的表哥认真地回答了一句“我不习惯与陌生人一起睡”。

  我们听了这个回答,大概所有人都想笑,就连当时王子服的表现也是苦笑。但是为什么最爱笑的婴宁这时候却不笑了呢?这说明她这句话倒还真的不是句玩笑话。应该说,话她是脱口而出的,但对于和表哥之间的爱,她却不是可以在笑声随便做个决定的。这之后,她决定跟王子服一起回家,我想那决定或许就是在说这句“不惯与生人睡”的时候做的决定。这也说明婴宁并不是一个没思想的女孩儿。

  在随后的午饭时间,还有一个细节体现了婴宁甚至有些狡黠的地方。当养母问你们刚才在花园里聊什么的时候,婴宁故意来了句“大哥欲与我共寝”,意思就是表哥想跟我睡觉,这弄得王子服“大窘”。实际上因为养母耳背,婴宁把这话说得母亲刚好听不到,而王子服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种小技巧,不正见出恋爱中的女孩子的可爱之处吗?

  这两处貌似“痴”却实狡黠,貌似随意却实际上很认真的表现也说明婴宁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儿。这也是蒲松龄要写婴宁善笑的第二个原因,就是要用她的笑来表现她表面的“痴”,实际上却来反衬她的聪明可爱。

  婴宁后来跟王子服回了家,虽然王子服的母亲有很多怀疑,但因为儿子喜欢,也就让他们结了婚。

  结婚的典礼上,大概因为要穿婚纱、礼服等特殊的服装,婴宁看着笑到“笑极不能俯仰”,弄得婚纱礼服愣是穿不上,最后只好作罢。也就是没穿礼服就结婚了。

  成了人家媳妇,这爱笑的习惯还是改不了。婴宁的女红、家务什么的都做得特别好,“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也就是说,她虽然笑得惊世骇俗、与众不同,但她的笑却不让人感到厌恶,大家都很喜欢听她的笑声。不只是家里人,甚至连周围邻居家的妇女们也很喜欢她,争着跟她交好朋友。

  另外,家里的下人要犯个什么错什么的,甚至王子服怕母亲责怪的一些事,都会求婴宁来出面,因为她出现的地方总有笑声,所以每次王子服母亲生气的时候,“女至,一笑即解。”也就是婴宁一出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任何问题都解决了。你看,婴宁的笑不只是一种性格的表现,它还具有着现代公共关系学的沟通与交流的内涵。所以对于婴宁来说,笑不只是快乐,也是解决问题的手段。这在一次危机事件中表现得更为清楚。

  因为婴宁特别喜欢养花,所以家里院中到处都是她养的奇花异卉。后花园的墙边上有一排花架,婴宁总爱站在上边看花。有一次,邻家的一个男人看到婴宁,色心大动,就挑逗婴宁。这里写婴宁的反映只有两句话,也是两下笑。一是“女不避而笑”,二是“女指墙底笑而下”。

  蒲松龄没写婴宁这时是怎样的笑,但我想一定是冷笑这一类笑,至少不是见到王子服时“笑容可掬”的那种笑。因为她笑的同时就决定要报复这个登徒子了。

  大概这个登徒子是中了婴宁的幻术,以为婴宁的意思是约了他晚上在这儿见面。于是黄昏的时候跑来赴约,发现婴宁果然在这儿,就想行苟且之事,结果被树洞里的毒蝎子蛰中了下体,最后毒发死了。开始他爹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肯说;后来她老婆来了,她才说了是怎么回事儿。你看他本来就是个有老婆的人,还勾引隔壁的少妇,这不是登徒子是什么?婴宁对他的挑衅报以“不避而笑”,并狠狠地惩治了这个色狼,所以我说,这个“不避而笑”的笑一定是一种冷笑。

  你看,婴宁的笑既是给人以快乐,给人以温暖,甚至是给人以“解困”的手段,它也是维护自己尊严、对登徒子之流惩恶扬善的手段。这说明了她的笑里具有一种属于人性的“爱之深、恨之切”的内涵,我想,这就蒲松龄要着力描写婴宁善笑的第三个原因。

  从自然清纯,到聪明可爱,到富于人性,因为笑声,婴宁成了蒲松龄笔下一位最奇特的女子。

  事实上我认为整部《聊斋志异》就是专写奇女子的,所谓狐妖鬼魅,不过是在形式上强化一下这些奇女子的奇而已,她们真正的“奇”则在于她们身上的那种精神与个性,在婴宁,这一切都集中在她的笑里。

  所以当西邻登徒子事件引发了命案之后,王子服的母亲不问青红皂白对婴宁的笑大加指责之后,婴宁突然之间再也不笑了。就算是有人逗她,她也再也没有笑容。我觉得这个处理实在是太深刻了,也就是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再清纯自然的美都终究会被扼杀的。

  婴宁不仅不笑了,而且还有了眼泪。有一天她对王子服哭诉,说她原来的养母、王子服所谓的姨妈只是个鬼母而已。而她却真是王子服姨父的女儿,是王子服的姨夫和一个狐精所生,我们不知道那一段人狐恋是如何的凄婉,但婴宁的父母自有了恋情就不为人世所容,在他们死后,是鬼母很辛苦地将她养大。如今她吐露实情一是不想再瞒爱自己的丈夫,二是想把父母合葬,王子服听了深为感动,也就帮着婴宁完成了这个心愿。

  我们怎么来看这时婴宁出现的眼泪呢?尤其是在她从笑到不笑之后。

  我觉得这眼泪说的是婴宁内心丰富的情感世界,而当初的笑同样也可以见出她纯洁的心灵世界来。只有中间的那段不笑,大概就象征着残酷的现实世界。

  在现实面前,人总是笑不出来的。连天性爱笑的婴宁都无法与这种残酷的现实抗拒,我觉得这既是现实的悲哀,也是整部《聊斋志异》中最深刻的地方。

  幸好,蒲松龄还留给了我们一点希望,在婴宁不笑之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儿“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也就是继承了婴宁爱笑的特点。看来遗传基因还是很重要的。

  说起来,这个爱笑的婴儿还不只是一种希望的象征,他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呼应”的作用。他呼应什么呢?其实婴宁的故事里还有一个重大的疑点,那就是婴宁的名字。其实婴宁她并不姓婴。古人是有不少叫婴的,比如齐国的名相晏子晏平仲,他的本名就叫晏婴;再比如刘帮手下有员大将,名叫夏侯婴。可这都是名,不是姓,百家姓里就没有婴这个姓,所以婴宁她不可能姓婴。

  那么,既然没有婴这个姓,我们为什么又叫她婴宁呢?其实答案就在鬼母说婴宁的那句话,说她“痴如婴儿”,说这个名字叫宁的姑娘快乐单纯得就像婴儿一样,这样大家才把她叫做婴宁的。

  要知道,在中国文化里,尤其是道家,是非常推崇婴儿状态的,老子就说那是人生最自然、最健康的阶段,所以他希望人们返朴归真的一个口号,就是让人们回到婴儿时的精神状态。可惜尘世浮华让所有的人在成长过程都永远丢失了童真,唯有婴宁是一个特例,所以她叫做:

  婴宁!

  说到婴宁的笑,我想,男人们大概都希望娶这样一个妻子,因为男人宁肯生活在女人的笑声里,也不愿生活在女人的唠叨声里。但如果娶的是一位樊江城那样的妻子,我估计多数男人还是会觉得,生活在女人的唠叨声里也就算是一种幸福了。

  请看下回:江城的故事——“我的野蛮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