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红楼梦》的故事: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1)

  在“评点中国经典爱情”的这个系列里,我们终于讲到了《红楼梦》。这个时候,我一直以来有过的一个感慨就变得份外地强烈。

  我们一讲到《红楼梦》就要说它的伟大,一说它的伟大就要说到宝黛爱情的反封建、反礼教。在很多人看来,这是铁板钉钉的定论,是不容置疑的闪光点。好像否定了这一点,《红楼梦》与曹雪芹的伟大就变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事实上,我们拿今天的眼光去看古人,是很容易带上成见的。就像我们说起梁祝,说起《牡丹亭》,就总要说她们的反封建、反礼教一样。但我就想了,当时的作者,如曹雪芹、如汤显祖,甚至是当事人如梁山伯、如祝英台,哪儿来的那么高的觉悟与思想呢?他们又没有受过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教育,又没有接触过唯物史观,更不知道人类社会会按一个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然后向更高阶段社会形态发展的规律。就算是像毛主席说的那样,“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但当时、当事的人也决不会站到彻底的“反封建”——这么一个最高的制高点上啊?

  我们一厢情愿地觉得,那些伟大的古人就有这种“自觉”和能力,这样才能见出他们的伟大与深刻来,我觉得这纯属想当然耳,要么就是夸大其词。因为每个人终究是那个时代的人,你可以超越,但你不可能脱离,就像你可以在地球上跳起来,但不可能使劲跳几下就离开了地球。

  就比如曹雪芹,他是很伟大,但他和脂胭斋都表达过要“发乎情而止乎礼”,“止乎礼”那就是遵从礼教而非反抗礼教了。《红楼梦》里恪守礼法的,不只是宝钗、袭人,这种行为也有宝玉和黛玉的份儿。

  你比如说第三回黛玉初到贾府,贾母问她:“因念何书?”

  黛玉答道:“只刚念了四书。”

  事实上,看了后文我们知道,黛玉的阅读面是可以作读书会的会长的,怎么可能只念了四书呢?是不是她这么说只是谦虚呢?

  这时候黛玉又反问姐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道:“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过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黛玉立即从这话里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当宝玉进来后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时,她便改口说“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这就不只是谦虚了,这明显可以看出来林黛玉在贾母的话里揣摩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层意思。而这正是封建礼教的一个重要内容,林黛玉的改口不正见出她对这种礼法内容的呼应与遵从吗?

  贾宝玉也是这样,尤其是在与林黛玉情爱交往的过程中,他对于封建礼教所提倡的一些主体观念也还是很关注、很注意,甚至是很遵从的。

  如果客观地去看,其实小说里这种表现可以说是俯拾皆是,所以连曹雪芹的唯一知己脂砚斋也反复在批语中提醒读者注意——“黛玉之心机眼力”!实际上这种“心机眼力”都是建立在对礼教的遵从上的。

  这些都说明,在曹雪芹动笔的时候,所谓的“反封建、反礼教”的想法根本就不在他的脑子里,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反这些,所以他也不会写出反这些的东西来,这应该是一个很清楚的逻辑。

  当然,这也并不是就像有的人故作惊人之语时说的那样,说《红楼梦》不仅不反封建,而且它的内容恰恰主要就是封建糟粕的一些东西。这种话不值一辩,根本就是“蚍蜉撼大树”的“炒作”之语。

  那么,宝黛爱情如果并不反礼教的话,它的寓意又在哪里呢?

  这就要提到那首有名的标题诗了。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这首五言绝句,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红楼梦》第一回在写到这首诗的时候说,作者曹雪芹把那部《石头记》“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题曰《金陵十二钗》。”然后在这个新标题后写了这首绝句,也就是说就像是现代小说的题记一样,这要算是一首标题诗了。

  据甲戌本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我们可以看到对于这首标题诗,脂砚斋有一段眉批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八月泪笔。”

  我以为这段话至少可以透露出这样几个信息:

  一是这首标题诗肯定是曹雪芹写的,脂砚斋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也就是说是那个“哭成此书”的人发出了这个“辛酸之泪”的感慨,所以也就是作者曹雪芹亲自写的这四句诗。

  第二,这首诗隐含着对全篇主旨的理解。至少脂砚斋是这样理解的。她先说“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这个“能解者”就是了解作者以及作者创作这本《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的初衷的人,否则那就不能算是“能解”了。这样来看,不管当时、后世有没有“能解”的人,或者有多少“能解”的人,但脂砚斋却首先是一个“能解”的人,所以她说“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就是说造物主能再造出曹雪芹与脂砚斋这样的人才是人间的幸事,才是这本《红楼梦》的幸事。

  这样的话,也就引出了第三点信息,那就是脂砚斋也认为人世间对《红楼梦》的理解要达到“能解”的地步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就是说能真正对《红楼梦》产生本质性把握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我们说在脂砚斋和曹雪芹眼里,他们俩才是彼此人生真正的知己,所以脂砚斋的这番理解毫无疑问也一定是曹雪芹的理解,所以曹雪芹这四句标题诗的内涵也应该是像脂砚斋说的那样,充满着红尘中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者的感叹。那么这四句诗既然有关《红楼梦》的主旨,又是引导人们不去误解《红楼梦》这部小说的关键,那么对于这四句诗的解读就显得相当关键了。

  著名作家王蒙先生在《百家讲坛》的节目中曾经对这四句诗谈过他个人的理解。他重点对“荒唐言”“辛酸泪”“痴”与“味”这些字词做了解读。我觉得抓住这些字词进行解读毫无疑问是抓住了曹雪芹这首诗的关键。但抓住了对象并不代表就一定能够准确地解读。

  王蒙先生对这四个字词的主要观点是:

  “荒唐言”一是指采取了“小说”这种创作形式,因为早在先秦庄子就说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思就是小说是琐屑之言,所以小说的形式也就是荒唐之言。“荒唐言”的第二个寓意是情节上的非现实感,以及通过这种情节表现所达到的人生的荒唐感。

  至于“辛酸泪”,王蒙先生说“除了描写家道的衰落,人伦和人情的恶化,《红楼梦里》还表达了一种价值的失落,所以它是‘一把辛酸泪’。”

  对于“痴”,王蒙先生说,“痴的意思就是执着。一个是艺术的执着,一个是爱情的执着,情的执着。‘都云作者痴’,既表达了曹雪芹对艺术的执着,也表达了作者对爱情的执着。”

  最后这个“味”,王蒙先生说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境界,就像是一个谜,却又不止是一个谜底。所以它只能给人留下“意味深长”的无穷“回味”。

  王蒙是前辈大师,我当年求学的时候很喜欢读他的小说。但从王蒙先生对这四句诗的解读来看,我想恐怕未必能算是脂砚斋所说的“能解者”。也就是说这样解读恐怕未必“能解”曹雪芹的愿意。我以为,如果连王蒙这样著名的作家与学者也不能准确地解读的话,曹雪芹的那句“谁解其中味”的感叹才尤其显得感慨深沉啊!

  我们来看一下,王蒙先生的解读到底有哪些问题?

  首先,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就是对“痴”的理解上。王蒙先生说其本意是“执着”,不论是对爱情的执着,还是对艺术的执着,只要是精神层面的执着,我们就可以基本上判定这是值得肯定、甚至是值得褒扬的。但只要把这句话放回到前后句的语境里,就可以看出把这个“痴”理解成“执着”的问题来了。

  你看“都云作者痴”和后面这句“谁解其中味”明显是呈对应关系的。“谁解其中味”的潜在语意明明是指绝大多数人都“不解其中味”,而这些“不解其中味”的人当然主要就是那些“都云作者痴”的人。所以如果我们可以肯定“解其中味”是作者所认可的,那么“云作者痴”的人就是不为作者所认可的。那么,这个“痴”在世人眼里,在“都云”的那些评论者眼里,甚至是在作者自己眼中,它所代表的内涵就一定是否定的、负面的了。既然是这样,那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对爱情或者对艺术的执着了。

  其实,从整首诗来看,不只是后两句成一种对应与矛盾的关系,头两句的“荒唐言”与“辛酸泪”也应该有着这种对应关系。所谓的“满纸荒唐言”不是曹雪芹他自觉荒唐,而是他想,在不了解他的世人眼中,这部《红楼梦》、这部《石头记》写的都是荒唐之言,而曹雪芹自己的认识却在那句“辛酸泪”里。这句诗本不难懂,翻译成白话文也就是“你们以为我写的都是满纸荒唐之言,又哪里知道我在这部《石头记》中寄寓的‘辛酸之泪’呢!”这个“辛酸之泪”是什么?我们待会再详细解释。

  这样,我们就明显可以看出来,所谓的“荒唐言”与“辛酸泪”也是对应且矛盾的。这一来,整首诗的四大核心词其实就构成了两大阵营:一是“荒唐言”和“作者痴”,这都是世人的议论,这代表了世俗社会对《红楼梦》或者说《石头记》这部书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曹雪芹与脂砚斋都将其视为“误读”与“误解”,要不然脂砚斋也不会生出“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的知己之叹了。另一个阵营就是“辛酸泪”与曹雪芹所强调的“其中味”,也就是有关这部《石头记》真正的主旨所在。理解了这其中的奥妙,再来看这四句诗,才有可能真正读懂它。

  如果说这个“痴”并不是如王蒙先生所说,意指对爱情、对艺术的执着,那它到底是指什么呢?

  要破解这个谜,首先要回到那个“荒唐言”上。王蒙先生说,这个“荒唐言”是指采用了小说这个形式,这种说法对不对呢?

  也对,也不对。

  “小说”这个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庄子说:“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个“小说”是“琐屑之言”的意思,而“县令”是指美好的名声。这话也就是说你用那些非关痛痒的琐屑之言去表现自己、去追求美好的名声,这不是大道所在,就是说这不是追求真理、表现真理应该用的方法。这样这个“小说”在庄子这里就是被否定的了。后世就引用了庄子的这个说法,文人把自己的一些故事性的小创作就称作是“丛残小语”,就是自谦,说自己写的都是些不上档次的东西。后来这种故事性的自我创作方式也就固定了下来,形成了文体。等到西方文学观念传进来之后,它就成了一个文学体裁大类的统称。所以王蒙说曹雪芹这个“荒唐言”是自谦采用了不上档次的“小说”体裁,倒也是符合客观现实的。这是他对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