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知道虽然小说现在是文学体裁分类中的一大类,但曹雪芹当时并没有这么鲜明的西方文学概念,当时虽也有“小说”的说法,但毕竟和现在的“小说”并不完全相同,曹雪芹就那么清醒地意识到他是要进行一个长篇小说的创作吗?也就是说,他真的如王蒙先生所说,这个“荒唐言”的意思是在彻底虚构一篇长篇小说吗?我觉得肯定不是这样,这也就是王蒙先生对“荒唐言”解读的那个不对的地方。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小说经历了魏晋的志人、志怪小说,发展到了唐传奇、宋元话本,然后才有明清长篇的演义与小说,甚至最早的源头还可以追溯到《庄子》、《山海经》与《淮南子》等书中的神话传说。就像它在唐代被叫做“传奇”这个名字一样,中国古代的小说不论是写实的,还是浪漫主义的作品,都具有典型的“传奇”性特点。所以古人评论小说创作大多视其为“荒诞不经之言”,班固就说小说是“街谈巷语、道听涂(同“途”)说者之所造”,这也就是“荒唐言”的本意。所以我们前面提到这部《红楼梦》的时候总不忘提它另外一个名字——《石头记》,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部石头幻化成人的人生故事,也就是典型的“荒诞不经之言”了,曹雪芹最早采用的就是《石头记》这个名字,这就可以看出来他是用了一种中国传统的带有“传奇”色彩的方式来构建这部小说的,所以他知道这在传统文人的评判标准里属于典型的“荒唐言”,也就是说他酿造的那瓶“新酒”是用“荒唐言”的小说这个“旧瓶”来装的。
但“旧瓶”是“旧瓶”,可瓶中装的却是“新酒”,也就是与以前那些“荒唐言”小说绝不相同的东西,至少曹雪芹和脂砚斋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最后才说“谁解其中味”,那么这个“味”毫无疑问就是那瓶中真正的“新酒”的味道了,那么这个“新酒”又到底新在哪里呢?
要搞清这个“新酒”的滋味,并不是完全要靠个人的感觉,曹雪芹就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那把辛酸泪”了。
你看,这个“辛酸泪”不是“一滴”,也不是“一道”,而是“一把”,从数量词的角度看,为什么会是“一把”呢?《石头记》不过是写的由石头变成人的贾宝玉的人生经历,就算是加上那个与贾宝玉呼应的甄宝玉,他也是由石头变来的,那也只有两道辛酸泪啊,怎么会说是“一把”呢?
其实这个问题反倒很好解答,这一点学术界早就统一了认识,就是在曹雪芹看来,他书中所写的那些女孩子,并不都是配角,她们和贾宝玉一样,都是这部书的主人公,作者并不是只要记述这个贾宝玉的一生,而其他人物也并不是只为了表现贾宝玉人生悲剧而出现的。事实上,反倒是这些女孩子们的悲剧人生才是作者要创作这部《红楼梦》的初衷。所以她们的悲剧命运和贾宝玉的悲剧命运一起,就成了让作者“泣血成书”的那“一把”辛酸泪了。
理解了这一点,那个“痴”也就容易理解了。按照传统的小说创作方式,作者既然把这部书命名为《石头记》,作者的情绪与重心就应该是放在由石头变来的贾宝玉那个男人身上的,而实际表现却是作者对其中每一个女孩子的命运都充满了全身心的关注,贾宝玉在某种角度上说反倒成了一个“线索”,这就让人,尤其是让传统士大夫们难免会目之以“痴”了。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男权社会,有史以来的创作主体也基本是男性,男性创作的关注点不外乎两个方面:要么是经济文章功名事业,要么就是以男性生活为中心的生存史与命运史。现在这种“一个男人在女人堆里厮混”的方式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要有,过去也只能在黄色小说里出现,所以《红楼梦》流行之后,竟然又有了一个名字,叫《风月宝鉴》,甚至也真的出现了很多续写或改编《红楼梦》的黄色小说,也就是说果然如曹雪芹所料,世人果真误读、误解了他这部《石头记》。既然误读、误解了,那个“都云作者痴”的“痴”也就是一种对小说内容,以至对作者的创作精神的一种彻底的否定了。
正因为这个“痴”是世俗对小说内容及创作精神的否定,所以曹雪芹才发出了“谁解其中味”的感慨,所以脂砚斋才发出了只有自己与曹雪芹惺惺相惜的感慨,这就像司汤达在写《红与黑》里感叹过的那样——那样伟大的作品,只有后世的人才能理解啊!
那么这个“味”也就可以理解了,它就是这个石头幻化成人到人世走一遭的故事里所寄寓的创作精神。那么这种创作精神到底有怎样的内涵呢?
我觉得要解答这个“其中味”中的精神内涵,就要把前面三个关键词综合起来看了。
我们刚才说“辛酸泪”是包括贾宝玉在内的大观园内所有纯洁女孩子的命运之泪,而“作者痴”也正是体现为对这些女子命运的关注,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了,作者为什么要发“痴”?也就是曹雪芹他为什么要对这些大观园内的女孩子的命运有着如此深切的关注呢?不仅关注,而且在那把“辛酸泪”里,绝大部分的成份还是为她们而流的。如果按王蒙先生所说,那个“满纸荒唐言”如果只是一种和今天小说创作一样的艺术虚构的话,那么曹雪芹为什么不是像大多数小说创作那样,来主要哀叹主人公贾宝玉的命运之辛酸,却主要去哀叹那些女子们的命运之辛酸?
这个问题其实红学界也早有解答,有一种说法就是这部名为《石头记》的“红楼一梦”不过是作者曹雪芹的人生自况而已。
当然就这个说法,红学界有着不同的争论,有的肯定所谓的贾宝玉就是曹雪芹,有的主张他们是亲属之间的关系,但不管怎么说,这个“贾宝玉”的人物原型与曹雪芹一定是有着现实的关系的。
我个人主张《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就是曹雪芹自己,除了红学研究领域早有的丰富的论证,我认为从这首标题诗里也可以看出来。正是因为那些“辛酸泪”是为他生命里那些真实存在的女子所流,作者才会“痴心”地去写这满纸的“荒唐言”,才会说世人“不解其中味”,所谓“不解”,真正的原因就是世人不知道原来作者真正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在作者的心中,不论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那都不是一种假设,而是他生活里确实经历过的深情之痛!那么这个难解的“其中味”,也就是真正经历过这段幻灭过程的人生况味。
所以通过小说情节看来,好像“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是一道选择题,但其实在曹雪芹看来,那根本就是那段“激情燃烧过的岁月”的总结与归纳而已。就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所说——那些活过的岁月,不容遗忘,也不容选择!
而我以为,这才是《红楼梦》这部伟大的巨著真实的成就所在:写实!
事实上,不论曹雪芹的构思如何精巧,不论他“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作手法多么巧妙,写实性才是《红楼梦》这部作品最大的特色,基本上可以这么说,《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中最具写实风格的作品,所以它才能成为中国文学的巅峰。而宝黛爱情就是这部写实性巨著中最核心的一块生活内容。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宝黛爱情身上既有着理想主义的光辉,又有着世俗主义的一面了。宝黛爱情的理想主义我们不用多谈,前人说的已经够多的了,我们来看一下它世俗主义的一面。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中,黛玉和宝钗冰释前嫌,黛玉有番坦诚的表白说:“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前人对这段话评论特别多,我们就事论事,就看黛玉说以前认定宝钗对她“藏奸”,就知道黛玉对宝钗以前的提防之心了。或者用重一点儿的话说,她对宝钗是不是以前也“藏”着“奸”呢?而这份“藏奸”是不是也有着贾府内那个“宝二奶奶”的身份的原因呢?
黛玉向来是自称“孤标傲世”的,但在贾母面前向来却表现得很乖巧,以致于有越来越多的学者研究认为在林黛玉与薛宝钗之间,固然王夫人、王熙凤等人是偏向定钗的,但贾母却是林黛玉的支持者。就算是对王夫人与王熙凤这些实力派人物,林黛玉的姿态也不是“孤标傲世”的。贾母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薛宝钗的蘅芜苑布置得就很清淡,结果贾母觉得这不像贵族人家,也就是觉得不长脸了。而黛玉的潇湘馆布置得就特意显出“知书达礼”的韵味来,结果贾母就觉得很长脸。其中还有一个特别精彩的细节,说林黛玉迎着贾母的高兴劲儿,“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这时候旁边的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
你看这一茶一椅,其中透露的心机,对比着马上出现的薛宝钗的清淡的表现来看,更能说明问题。
事实上,小说里还有大量的这一类情节,可以看出黛玉也不是对世俗礼教全不在乎的,宝钗也不是没有人格高洁的理想主义的一面。木石前盟的情爱理想与金玉良缘的现实姻缘,都只是那个叫贾宝玉的公子哥、或者说是那个叫曹雪芹的男人的现实情爱而已。正因为越是现实的,所以才越是深刻的,所以不论是黛玉还是宝钗,甚至是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孩子,都被表现得那么真实而感人!而宝黛爱情就是那段岁月最为浓缩的见证!
曹雪芹在第一回里谈到以往的小说创作时说,那些才子佳人的书中所写都是千部一套的东西,“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这段话一是说明他为之流下“辛酸泪”的那些女子确实是曹雪芹生活中出现过的“几个女子”,另外也表明他自己确实是遵循着写实主义的原则创制这部传世巨著的。
我们常说艺术创作要“缘于生活、高于生活”,说实话,我对这话一直有个人较为保留的看法,什么叫做“高于生活”,你想高于生活去闭门造车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被生活抛弃了,你被生活抛弃了,也就被艺术与文学抛弃了。所以只有最能“深于生活”、“扎根于生活”的人,才能从那一个小小园子的生活真实里,看出整个时代的历史画卷。而这才是王蒙先生所说的那个“意味深长”、“回味无穷”的“其中味”啊!
只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能解”呢?
说到《红楼梦》的写实,我们同时也不得不佩服他那“草蛇灰线”的神奇笔法,要不然索隐派和解密派大概就不能拿这部巨著来说事了。我常想索隐派与解密派的人要去破案的话,会不会也都能像“神探狄仁杰”一样呢?可惜当年断杨乃武案的那个刘锡彤既不是个索隐派,也不是个解密派,所以杨乃武案就成了晚清四大冤案之首。
请看下回: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故事——“无罪推定与有罪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