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向来以理学宗师自命,为人讲究一副敦厚面貌,可实际上他是一个野心非常大的人。当然,好听点说,可以说他是一个志向非常大的人,所以他本人非常讲究立志。他在家训里曾经教育他的两个孩子说:“为人须先立坚卓之志。”(《曾国藩全集·家书》)就是说立志是人生第一件事。他甚至还说:“人苟能自立志,则圣贤豪杰何事不可为?”(《曾国藩全集·家书》)你看,这话固然是在说要立志,可着眼处却在要做“圣贤”与“豪杰”,这种志向或者说野心,不可谓不大吧。他甚至还写过一副楹联,很简单,只有八个大字,叫“另起炉灶,重开世界”。这话真是掷地有声,真可谓气象阔大,志向非凡。
因为自己志向远大,而在家训中也频繁地教育别人要志向远大,所以曾国藩自进入仕途后,眼界一直很高。再加上他当京官的十年仕途特别顺,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号称汉人官员中独一无二,这就更让曾国藩自命不凡了。所以他后来出山办团练,跟别人都不一样。别人就把团练当民兵办,唯独他把团练当湘军办,归根结底,还是他心气高、眼界高,所以起点也高。
但我们知道,万事万物的发展都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你的心气高、眼界高自然没问题,那是你主观的意识。但要想事事都起点高,都办得水平高,都心想事成,那就一厢情愿了。“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这种想法很好,但想法再好也是你自己的事,所以怎么想都没问题,可你要付诸实践的时候,就要问问月亮和鳖同不同意了。甚至,现实中最难的地方还不在月亮和鳖,而在九天和五洋,你怎么上得去?你怎么下得了?这才是关键。
事实上总是“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现实反倒往往是期望值越高,失望值也就越大。当然,曾国藩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道理”这个东西,陆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曾国藩的家训智慧、人生智慧,都是在经历了丰富的现实挫折之后,才有质的升华。比如他对做事起点高低的认识,就有一个非常典型的现实转换过程。
我们知道,1851年,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爆发。1852年,曾国藩母亲去世,他回湖南老家给母亲守丧。曾国藩还没回到湖南老家,太平军就已经打到了湖南。后来,太平军在湖南没有多做停留,而是风卷残云,打到湖北去了。这时,清廷官僚腐败透顶,政府的正规军一点儿战斗力也没有,面对太平军只有节节败退。咸丰皇帝没辙儿了,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在各地闲居的朝廷大臣组织建立团练,也就相当于民兵组织,来协助政府军抵抗太平军。
曾国藩回家守丧之前,官居礼部侍郎,也算是个副部级干部,在湖南当地,可是个大官。所以,湖南当地的团练,朝廷的意思,包括湖南地方上的意思,都是要请曾国藩出山来办。
可曾国藩不愿意,一来他以儒家知识分子自命,儒家最讲孝道,曾国藩要为母亲守丧,所以出来带兵办团练这种事,他是不愿意干的。二来他也把不准,看不清楚出来办团练和太平军对着干这种事到底有多大风险。三来全国各地都让办团练,当时总共有四十多个地方办团练,都属于小打小闹的事儿,这种局面,曾国藩就更不愿意来凑这个热闹了。
关键的时候,还是曾国藩的好朋友郭嵩焘出马,劝服了曾国藩出山。而郭嵩焘劝服曾国藩的秘诀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他把握住曾国藩志向大、野心大的心理特质,说太平军的教义是基督教文化,这对中国传统的孔孟文化来说是灭顶之灾,而你曾国藩一直以儒家传人自命,这时候应该挺身而出,拯救儒家传统文化,建成万世不朽的功业。
第二个关键之处在于郭嵩焘告诉了曾国藩一个小道消息,说曾国藩这个团练大臣和其他地方的团练大臣并不一样。因为咸丰下旨让各地办团练之前,曾专门把理学大师,也是当时的大名士唐鉴请去请教,唐鉴当着咸丰皇帝的面,就只推荐了曾国藩,说曾国藩才堪大用,办团练之事只有交给曾国藩才可以成功。也就是预言天下团练,必将唯曾国藩马首是瞻。
这两个理由一说,曾国藩彻底动心了。为什么呢?因为曾国藩心高气傲,向来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现在,他这个湖南团练大臣,隐然是天下团练的领袖,而且肩负着拯救天下的重任,甚至还肩负着拯救传统文化的重任,这一下曾国藩的使命感和信心都迅速爆棚,终于毅然决然地出山,开始了他创造传奇的后半生。
为什么说他信心达到了爆棚的地步呢?
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曾国藩出山任湖南团练大臣,不仅是唐鉴亲自推荐、咸丰皇帝亲自任命的,而且是湖南当地官场千请万请请出来的。当时的湖南巡抚张亮基听了左宗棠、罗泽南等人的劝告,一心一意要把曾国藩请出山做这个团练大臣。现在曾国藩千呼万唤始出来了,张亮基对曾国藩办团练那是无条件地支持。曾国藩向来信奉两句话,一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一是“在其位,谋其政”。现在,他名又正,言又顺,又在其位,所以立刻大刀阔斧地搞起了军事改革。
为什么说他搞的是军事改革呢?
因为他不仅办团练,还要重新整训湖南当地的政府军绿营。按道理他只是团练大臣,所以只负责团练的事情,可曾国藩认为他这个团练大臣肩负的是抵抗太平军的重大使命,要抵抗太平军,自己这边的军队得有战斗力才行,所以不只团练,团练只是辅助,绿营才是主体。现在绿营战斗力低下,军队上下浮夸成风,不整训、不改革怎么行呢?
所以我们说他的信心达到了爆棚的地步,他自己认为是在其位,要谋其政,而且要谋大政,所以雄心万丈、大包大揽、雷厉风行地开始了他的整军计划,可过了没多久,信心爆棚的曾国藩就捅了大娄子,跌了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