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从小被家里宠得厉害,贺枕书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
他开心时会肆意的笑,伤心会委屈落泪,难过了也不愿自己憋着,会向人讨个安慰。
来到这里时,贺枕书曾告诉自己,要学着懂事起来。因为那个会处处迁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会再像以前那样惯着他,宠着他。
这段时日,包括那不断轮回的前几世,也都是这么做的。
可是那样太困难了。
他根本就没有那么成熟懂事,他不想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他希望有人陪着,希望有人依靠。
哪怕只是能在他需要时抱抱他。
贺枕书把脑袋埋进裴长临怀里,轻轻吸气,鼻间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草药香味。对方身上还是比他稍凉一些,在被窝里躺了这么久也没能暖起来,衣物遮挡下的身体形销骨立。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太任性了。
裴长临身体都这么不舒服了,竟然大半夜不让人家睡觉,还要人家安慰自己。就像这人刚被从水里救起来那会儿,明明是最需要安抚休息的时候,结果他二话不说抱着人大哭一场,害得这人要反过来安慰他。
哪有人像他这样。
贺枕书后知后觉有点难为情,松开了手,打算从对方怀里抽身出来:“没、没事了,我……”
他话没说完,对方手臂抬起来,将他轻轻按了回去。
“没关系。”裴长临的声音紧贴着他耳畔响起,“不开心的时候不用忍着,我愿意哄你。”
他自然是愿意的。
他的夫郎,他自己不宠着,又要让谁来宠呢。
裴长临就这么搂着他,声音在黑暗中很轻,也很清晰:“阿书,我知道你以前遇到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但那些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有家了,不再是一个人,不用一个人面对那些。”
“可……可我不想就那么过去。”贺枕书低声道,“爹爹是个好人,他是被人冤枉的,他——”
他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
他其实不太敢与裴长临说这些。
当初在县城时,就是因为他执意给爹爹伸冤,闹得家中不得安宁。他兄嫂对他忍无可忍,才会把他嫁了出来。他兄长软弱,嫂子势利,会做出这种决定他并不奇怪,心中除了生气,倒没有多么难过。
可裴家人不一样。
裴家待他那样好,无论是裴长临,还是其他人,都是真心把他当做家人。他既已经嫁来了裴家,就该安安分分留在这里,那样才能回报裴家待他的好。
所以,他不敢叫他们知道,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给爹爹伸冤的念头。
但他知道,他不可能长久地瞒下去。
他放不下这桩事,迟早有一天是要与他们如实说明的,他迟早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
“你有时候心事重重,就是在想这些?”裴长临轻轻抚摸贺枕书的背心,态度依旧很平和,“你爹的案子已经结案了这么久,如果那安远县县令真像你说的那样,只在乎自己的乌纱帽,想让他重启卷宗,调查翻案,的确不太容易。”
贺枕书默不作声,指尖蜷了蜷,轻轻抓住裴长临的衣摆。
“我们再想想办法吧。”裴长临轻声叹气,“别担心,日子还长着,我们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
贺枕书愣了下,抬起头来:“你、你说我们……”
裴长临似乎觉得好笑,反问道:“不然呢?”
月色清冷,他眼眸低垂,眸光被映得温和:“你不会真打算自己去给你爹伸冤吧?”
“我……”贺枕书神情呆愣,慢慢把脑袋靠回裴长临肩头。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还在县城时,他就只有一个人。娘亲死得早,他兄嫂怕惹上麻烦,从来不肯与他一起去官府,也不愿陪他一起调查。甚至就连给爹爹收尸下葬,都是他自己去的。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他早就习惯了。
“傻子。”裴长临这下是真有些无奈了,只能收拢手臂,把人抱得更紧,“怎么会这么傻啊,我怎么可能不管你,让你自己去面对那些?”
“可你们原本就没道理被牵扯进来。”贺枕书小声道,“你们一家人本本分分过日子,干嘛要与官府过不去……”
“不是‘你们’。”
裴长临稍退开一些,手摸索过来抬起贺枕书的脸,借着月光看入那双水润明亮的眼中:“阿书,你不是外人。”
“整个裴家,没有人会把你当外人。”他认真道,“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就算今晚你是把这件事告诉爹,告诉阿姐和姐夫,他们也会这样回答你。”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会不管你。”
贺枕书怔怔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寻常的平民百姓,没有人会愿意与官家人打交道,更没有人愿意被牵扯进官司里。何况是裴家这样,本本分分靠手艺谋生的人家。
一旦牵扯进去,就是淌进了浑水。
他的确把裴家人当做家人,但他从来没有想将他们牵扯进来的想法。
这些事本就和他们无关。
可是裴长临却说,他们不会不管他。
他甚至没有问过他,他爹究竟是为何入狱,事情的真相又是什么。
贺枕书好一阵没有说话,裴长临又微笑着把他脑袋按回怀里:“所以,你不需要胡思乱想,也不需要太担心。可惜我现在不能出远门,你再等等我,等我身体好一些,就陪你去县城。”
到时无论他们将面对什么,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来得好。
贺枕书低低应道:“好。”
时辰已经不早,天边大致是又聚起了阴云,洒入屋内的月色逐渐暗了下来。
屋子里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过了很久,贺枕书才小声地问:“你今晚和我说这些话,是为了哄我开心吗?”
对方轻轻笑了下。
那声音低沉,引得贺枕书耳根一阵麻痒。
“是想哄你,但也是真心话。”裴长临近来都睡得很早,屋内长久的沉默似乎终于让他有些困倦,嗓音也比平时更加低沉,“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嗯。”贺枕书轻轻应声,悄然抬头朝对方看过去。
裴长临侧身躺在他身边,已经闭上了眼,呼吸轻而平稳,像是快要睡着了。他鬓边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正落到他的眼窝处,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眉宇微微蹙起。
贺枕书伸手将那缕发丝撩到一旁,见裴长临睫羽轻颤,似乎将要睁眼,又慌慌张张把手收回来,低下了头。
但裴长临没有睁眼,他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到贺枕书的手,握进掌心,把人往怀中带了带。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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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贺枕书起得很早。
昨晚裴长临的“哄”颇有成效,贺枕书今日起床便觉得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今早难得没有下雨,他早早起床扫了院子,喂了鸡,又抱着衣服去河边洗。
进入农忙后,周远天天出去干活,家中的家务活自然落到他与裴兰芝身上。这些天,都是他与裴兰芝分担家务,做完后的闲暇时间,才开始编草鞋、做草帽。
裴兰芝手艺很好,做的草鞋结识又耐穿,附近村落的村民草鞋穿坏了都会直接来裴家买。尤其近来因为农忙,通常她头一天刚做完,第二天就能全卖光,甚至不需要背去集镇卖。
正是这个原因,贺枕书才会想跟着她学做草鞋。
不过,经过昨天一天的尝试,贺枕书觉得自己想靠这个吃饭,着实有些天方夜谭,果断选择了放弃。
倒不如把家务活揽过来,让裴兰芝安安心心编草鞋。
清晨的村子很安静,贺枕书抱着一盆脏衣服,踩着雨后泥泞湿润的石板小路出了村。他走得慢,大黑在他脚边跑来跑去,绕着圈撒欢。
下河村依山而建,平日里做饭是吃山泉水,不担心在河中洗衣会污了水。但这条河流往下还有好几个村落,皆是要饮河水的。因而,沿河的几个村落特意商议过,定下了村中每日洗衣的时间。
若是错过了,当日就不能再洗衣了。
贺枕书今日在家干了点活,来到河边时已经不早,河岸边蹲着好几个正在洗衣的村妇夫郎。他想了想,对大□□:“去边上玩,别靠过来,省得吓到别人。”
大黑原本还兴冲冲朝贺枕书摇尾巴,听完这话立即委屈起来,夹着尾巴嘤嘤呜呜。
“好啦,就一小会儿,别撒娇。”贺枕书弯腰摸了摸大黑的脑袋。
它这模样,又贺枕书想起早晨起床时裴长临的反应。
那小病秧子身体差,每日总要睡到巳时才能醒。他早晨起不来,还不肯让贺枕书起,今早抱着他哼哼唧唧地撒了好一会儿娇。
要不怎么说物似主人形呢。
贺枕书没心软,轻轻拍了下大黑狗的屁股把它赶走,才抱起一盆衣服往河边去。
河边几名妇人夫郎正在闲聊,见他过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小书早啊,吃过了没?”
“你家夫君身体可好些了?”
贺枕书一一应了,也反过来问候了几句。
当初知道是冬子将裴长临推下水时,他一时冲动,在家门口把对方教训了一通,被许多人看见了。他原本以为,那日他有些激进的做法会叫村中人怕他,不敢与他来往,可没想到那件事之后,主动过来与他搭话的人反倒多了起来。
加之最近他常来河边洗衣,与许多人都熟络起来。
例如正好在他身边洗衣那双儿,近来与他关系就不错。
那双儿小名唤做阿青,年纪比他稍大一些,儿子虚岁已有六岁了。虽然已经生过孩子,但阿青的模样依旧很年轻,一双杏眼又圆又大,眉心生着双儿特有的孕痣,颜色却浅淡许多。
“阿青,改明儿给婶子再绣两个花样,上次你做的衣服,他们都夸好看。”有人在边上喊他。
“好。”阿青模样柔柔弱弱,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名妇人插话道,“阿青的绣工真是没得说,听说他绣的帕子,就连庄子上的夫人小姐都喜欢。”
阿青似乎不太习惯这样被人夸赞,难为情地笑了笑:“没问题,改明儿我做好给你们送去。”
他又回过头来,看向贺枕书:“小书想要吗,你喜欢什么样的花式?”
“我?”贺枕书有些惊讶,“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阿青道,“上次长临帮我修了织机,都没找我要银钱,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呢。”
这事贺枕书也知道。
阿青在村中靠织布制衣谋生,有时也帮庄子上的夫人小姐缝手帕和荷包。
先前裴木匠忙着割麦子时,阿青家的织机坏了,托人送去了裴家修理,是裴长临帮着修的。不过听裴长临说,那织机其实就是踏板被踩坏了,他在工具房找了块大小合适的现成木板,安上去便修好了。
由于实在太过简单,所以没收对方的银钱。
自家夫君是个什么德行,贺枕书心里清楚得很。太简单了不收钱,太复杂了觉得别人付不起他工费,便也不收钱。那小半个月,他帮着村里修理了至少十来件物品,真正收钱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活脱脱的大慈善家。
这会儿听阿青这么说,贺枕书也不多解释,道:“那就谢谢你啦,我都可以的,不挑剔。”
“那我给你缝张帕子吧,花式就我自己来想了。”阿青道。
贺枕书:“好!”
他说着偏过头,却见对方卷起的衣袖下方,小臂上露出一块明显的青紫。
贺枕书一愣,阿青注意到他的视线,连忙把衣袖放下。
“他又打你了?”贺枕书皱起眉。
阿青夫家姓周,是这村里一个庄稼汉。姓周的原本不是本村人,是后来娶了阿青,才在下河村安定下来。那人性子混得很,从不肯好好下地干活,有点闲钱就爱在外头挥霍。
“他……他那天是喝多了酒。”阿青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似乎不想继续提起,局促道,“没什么,我衣服洗好了,先回了。”
说完,抱起洗干净的衣服站起身。
“阿——”贺枕书下意识想喊住他,但对方没有理会,头也不回往村里去了。
边上有人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小声道:“那姓周的真不是个东西,当初阿青就不该收留他。”
“可不是?我看啊,姓周的一开始就是看中他爹身子不好,他家又只有他一个小双儿,想等着他爹死了吃绝户。”
“其他的就罢了,不能喝了点酒就打人啊,不止打阿青,还打孩子。”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贺枕书默默听着没搭话,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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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好衣服,贺枕书叫上大黑归家。
刚推开裴家虚掩的院门,就见裴长临与裴兰芝姐弟俩,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裴兰芝继续编着草鞋,手边的小案上,还摆着些草绳和几双已经编好的草鞋。
贺枕书却是诧异地看向裴长临:“你怎么起了?”
这个时辰,往日裴长临还睡着呢。
裴长临手里拿了两根草绳把玩,淡淡看他:“你没在,睡不好。”
贺枕书:“……”
不就是早晨那会儿,因为裴长临怎么都不肯放他起床,他便找了个要如厕的借口脱身。
怎么这就生气了。
“我要帮阿姐干活嘛。”贺枕书连忙放下手里那一盆衣物,走上前去,“要不我再陪你回屋躺会儿?”
裴长临瞥了他一眼,神情缓和了点:“不用。”
他起身去堂屋里拿了晾衣绳,帮着贺枕书把洗干净的衣服晾晒在院子里。干完了活,才又回到屋檐下。
裴兰芝现在已经练就了完全忽视他俩的能力,任凭这两人在她面前是打情骂俏也好,黏黏糊糊也好,都能做到视而不见。这会儿两人走过来,也并未抬头,只是默默把椅子往边上移了移,给两人腾出空来。
贺枕书:“……”
裴长临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想让贺枕书坐到边上,但后者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
“裴……夫、夫君……”
先前假扮夫妻时,贺枕书没少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裴长临,那时压根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应。但如今再喊出来,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看了眼还坐在旁边的裴兰芝,强作镇定道:“我有点事……你能不能先陪我回屋?”
裴长临不明所以,但仍是点点头:“好。”
还是他们要想办法赚钱的事。
无论是裴木匠和周远出去干体力活,还是裴兰芝在家里做编织,赚的钱其实都不多,不足以支撑裴长临每月的药钱。贺枕书不擅长手艺活,又暂时找不到抄书的活计,只能再另想别的办法。
事实上,他并非完全没有路子。
“你是想说……胡掌柜那里?”贺枕书这么一提,裴长临立即猜到他想说什么。
先前在青山镇时,那字画行的胡掌柜曾高价买下贺枕书绘的竹伞,还想邀请他去为字画行供稿。不过贺枕书瞧出那胡掌柜做的其实是赝画生意,最终还是婉言拒绝了对方。
贺枕书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当时还是不够缺钱。”
那会儿裴家是不富裕,但至少不需要为卖药发愁。可现在呢,裴长临每个月吃的人参就要十两银子,常规要喝的汤药也不便宜。这么吃下去,不出两个月家里的积蓄就要全被用光了。
不想点别的法子是不信的。
至于胡掌柜那边,虽然那时贺枕书写了封信送去青山镇,明确表示自己无意以此谋生,但胡掌柜并未就此罢休。
他在收到信后,甚至给贺枕书写了回信。
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通篇言辞恳切,希望贺枕书能再多考虑考虑。甚至还体谅他近日农忙,答应让贺枕书等到农忙后再给他答复。
所谓农忙之后再答复,便是指这几天了。
“可你不是最厌恶赝画生意么?”裴长临道,“你不用勉强自己,实在没法子,我做些小玩意去卖。”
“那怎么成?”贺枕书连忙摇头,“大夫说过你不能劳累的,平时自己做着玩就算了,正经靠这个赚钱肯定不行。你就安生歇着吧,好不容易把这条命捡回来,万一又病了,花的钱更多。”
裴长临:“我是不想看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所以我最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是可以两全的。”贺枕书道。
与胡掌柜合作倒没有多么委屈了他,左右他只是个供稿的,他们原本就自身难保,哪里轮得到他挑三拣四。但那样来的钱毕竟不正当,如果能有两全的法子是最好的。
比如,说服胡掌柜,让贺枕书能以他自己的名义卖画。
“就是不知道胡掌柜能不能答应。”贺枕书靠在窗户边,轻声叹气。
当初刚遇见胡掌柜时,贺枕书心里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之所以没有当时便说出来,就是因为他并无自信能说服对方。
他是个双儿,一没有名气,二没有功名,谁会愿意买他的画作?
也因为没这自信,贺枕书不敢当着阿姐的面提起这件事,只敢回屋偷偷与裴长临商量。
“可以一试。”裴长临想也没想,当即道,“从古至今,哪个书法大家不是从名不见经传做起的,你不比他们差。”
贺枕书自然不觉得自己能与那些书法大家相比,裴长临这话着实夸大了些,但他听来仍然很开心。
贺枕书抿唇笑了笑,道:“我不求那些名利,只要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就好。”
他说着,又思索起来:“我回头给胡掌柜写封信去,不,今天就写。我得好好想一想措辞,我第一次写信推举自己呢,是不是得再附上几张字画才好?怎么办,好像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他是当真有点紧张,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甚至这会儿就想去找来纸笔,开始打草稿。
被裴长临拉住了。
“冷静点。”裴长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把人圈在窗边那方寸之间,含着笑意,垂眸看入那双明亮的眼眸中。
也许贺枕书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底闪烁着无比鲜活的光芒。那是他的自信,他的热爱,是他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那是他想做的事。
那神情让他比往日更加吸引人,好看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裴长临注视着他,眼神渐渐有了变化。
他低下头来,轻声问:“我能吻你吗?”